但這兒是蘇二的地盤,陸訥還是沒骨氣地跑去坐了他的位子。
坦白來講,陸訥還是有點兒小緊張的,想着,他如今對面坐着的這些人,可算是S城最頂尖的那一撥兒衣冠禽獸了。換了上輩子,陸訥哪能想到這種情景啊,就是幾個小時前,他也想不到他一純潔的勞動模範能跟這一大幫子的腐敗的資本家兒子混一塊兒啊。
蘇二就坐他左手邊,右手搭在陸訥的椅背上,整得陸訥特不自在,就跟第一次上學坐板凳似的,那叫一個腰背挺直兩肩放平神情嚴肅。蘇二還老喜歡在那兒充人生導師,指點陸訥怎麼打牌,把陸訥給煩的,一不小心就把心裡話給抖落出來了,“你能不說話嗎?怎麼跟一敵特分子似的,老嚴重擾亂我作戰思想!”喊完才愣了,心想,壞了,怎麼把蘇二當他上輩子的那些三教九流的牌友了。
蘇二也愣了,估計他打從孃胎出來還沒人這麼說話,瞧着陸訥的目光有點兒異樣。
桌上其他人的臉色也挺精彩紛呈,好像都沒見過人類似的都特別稀奇地看着陸訥。
還是坐陸訥對面一微胖界人士給打了圓場,“就是,蘇二你邊兒去,我看小陸自己打得挺好的。”
立刻有人接着調笑,“喲,蘇二少也有被人嫌棄的一天吶。”
陸訥在那兒低頭不吱聲裝孫子,蘇二特別有風度地一笑,沒翻臉,略略狹長的眼睛看着陸訥,特別寬容地說:“行行,我不說話。”
蘇二這狗頭軍師不瞎指揮,陸訥的手氣就蹭蹭蹭地壯起來,擋都擋不住。
打了一晚上麻將,剛散場就有人嚷嚷着叫東西吃,屋子的牀上、沙發上歪七倒八地躺了四五個年輕的男孩兒女孩兒,過了一晚上,臉上的妝容都浮起來了,都跟被人糟蹋□□過似的,滿地都是菸頭,屋子裡騰雲駕霧青煙嫋嫋,跟仙宮似的。
陸訥愣是一晚上沒下火線,捲了這幫孫子小四千——昨晚上打到中途有哥們熬不住,摟了個姑娘上隔壁屋睡覺去了,蘇二給接替上,一晚上就見他在那兒氣定神閒地輸錢,搞得陸訥特別過意不去——主要是因爲他本來就是接替蘇二打的,原始資金都是蘇二的,想了想,還是悄悄把贏來的錢都還給蘇二了。
蘇二一晚上沒睡,估計腦袋有點遲鈍,就直愣愣看着那沓粉紅色的票子,也不接。
桃花眼把腦袋湊過來,大驚小怪地衝蘇二擠眼睛,“呀呀,漾兒,居然有人給你派錢!”
他這一喊把屋子裡其他人的目光給招來了,陸訥就有點兒急了。蘇二深深地看了陸訥一眼,伸手接過票子隨手就遞給桃花眼,淡淡道:“你給分分——”
陸訥還沒明白呢,就見桃花眼接過錢,回頭就給滿場派錢,凡在場的不管誰的女伴男伴,人人有份,人人臉上眉開眼笑的,就只剩陸訥一人愁眉苦臉了——他要早知道蘇二這麼個敗家法兒,他也就不假好心假義氣了,他自己還一扯着文化大旗掙扎在貧困線上的知識分子,陪了這幫孫子一晚上,結果除了腰痠背痛,啥也沒撈着。
蘇二瞧着陸訥的臉色嗤笑了一下,好像心情很好的樣子,“走,帶你去吃早餐。”
早餐吃的是港式早茶,陸訥悶頭給吃了四個叉燒和一籠豉汁鳳爪,吃完早餐,有人回屋睡覺,有人提議去騎馬——這度假村就有一特大的馬場,桌上的那些男孩兒女孩兒重新洗了臉化了妝,又變得光鮮亮麗,跟剛從冰箱裡拿出來的似的,一個個都挺興奮的。陸訥委婉地表示想走了,蘇二不知道是真沒聽見,還是裝着沒聽見。
一大羣人呼啦啦地奔去馬場,就見滿眼綠油油的人工草皮,那些俊男美女們就在那邊驚歎呀,跟一輩子沒見過青草似的。陸訥大學時跟眼鏡兄張弛去內蒙古玩兒,住一牧民家裡,那才叫天蒼蒼野茫茫,騎半天馬也不見個人煙,從馬背上滾落下來就抽一口牧民自己卷的旱菸,躺在草地上感受天高地迥,不遠處的牛糞還是新鮮滾燙的,時間在那地方流逝的速度彷彿都極其緩慢,讓你不得不思考一些沒有答案的問題。
陸訥小跑了兩圈,覺得沒多大意思,跟在金魚缸游泳似的。
“哎,怎麼不跑了,不喜歡?”
陸訥回頭一看,就見蘇二騎着一匹淡金色的馬小跑着追上自己,身上還穿着專業的騎裝,襯得腰身窄緊挺拔,瀟灑得不得了。
“一晚上沒睡,有點兒沒精神。”陸訥隨口找了個藉口,想了想,還是問了岑晨和唐帥軍的情況。蘇二似笑非笑地看了陸訥一眼,“你還挺關心他們呀?”
陸訥一聽這語氣覺得不妙,趕緊申明立場,“我這不是一問嘛,而且,我們劇組也等着導演開工呢。”
“那你可以回去告訴他們,這戲啊,拍不了了。”說完也不理陸訥了,就騎着馬得得得地小跑着走了。
陸訥一聽這話,心裡面有些不舒服,雖然岑晨和唐帥軍算是自作自受,可說實話吧,蘇二也沒正兒八經地把岑晨當一回事兒啊。至於唐帥軍,陸訥倒是覺得挺能理解的,古往今來,搞藝術的一般都比一般人元氣充沛熱愛婦女,就算自己想潔身自好吧,也擋不住前仆後繼想爲藝術獻身的姑娘小夥。
騎完馬又有人提議去釣魚,馬場旁邊就是水庫,山是山,水是水,風景如畫,一大羣人又呼啦啦地殺到水庫邊上,又是遮陽傘又是防曬油又是墨鏡,邊上小圓桌冰飲雞尾酒一應俱全。
陸訥找了個陰涼的地兒躺躺椅上睡覺,不一會兒聽到丁零當啷一陣兵荒馬亂的響動,男孩女孩咋咋呼呼又叫又笑,似乎是蘇二釣了條三十幾斤的大青魚。陸訥依舊沒睜開眼睛,想就憑這水庫服務周到的樣子,兩三臺氧氣機開起來,別說青魚,鯊魚我都能給你釣起來。
一直玩到十一點左右,戰利品頗豐,人人興致高昂,說要請晶粹軒的郝大廚做全魚宴。於是一水兒的豪車載着美人載着戰利品又呼啦啦地奔去市區。
來時陸訥坐的是桃花眼的車,回時坐的是蘇二的布加迪,一路上也沒吭聲,就窩那兒眯着眼睛睡覺,到了市區,纔像是漸漸有些緩過來了,瞧瞧四周,總算又是自己混跡的江湖了,於是跟蘇二說:“哎,靠邊兒停停。”
蘇二以爲他想上廁所呢,就把車給停一肯德基邊上了。陸訥打開車門下車,彎腰對車裡的蘇二說:“那全魚宴我就不去了。”
蘇二的臉吧嗒一下就掛下來了,那臉色跟剛參加完追悼會似的,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什麼也沒說,車子刷拉一下就衝出去了,噴了陸訥一臉的汽車尾氣。
陸訥想也知道蘇二生氣了,不過陸訥真不想跟這些人玩了,太累。攔了輛出租去了晶華酒店,把他那輛三輪摩托騎回了家,進屋就撲牀上睡了個昏天暗地。
一直睡到下午三點,被餓醒了,看了看手機,有兩通未接電話,一通是張弛打來的,回過去時沒人接,一通是劇組的美工小妹打來的,兩人講了十來分鐘,果然今天劇組沒能開工,一大波人等着導演,但導演就跟失蹤了似的,“反正整件事就透着詭異”美工小妹以女人的直覺下了此定論。
一直到三天後,唐帥軍纔出現在劇組,不過不是開工,而是宣佈劇組由於某些不可抗因素,要暫時停工。劇組頓時陷入一片愁雲慘淡,拍電影跟其他工作不一樣,它是拍一個電影,籌建一個工作組,工作人員都是臨時組建的,你這電影停拍了,就代表着有一大批人要暫時失業,關鍵是,這種情況,十有□□還拿不到工錢。陸訥雖然沒等着這份場務費付房租水電費,可他勞心勞力一個多月,弄成這個結果,挺糟心的。但看唐帥軍兩眼無神萎靡不振,一副早期抑鬱症的模樣,陸訥知道,唐帥軍算是栽了——現在大部分人還沒有見識過蘇二的手段,陸訥可是一清二楚,那絕對是個睚眥必報心狠手辣的主。
接下來幾天陸訥哪兒都沒去,就窩出租屋裡寫劇本兒呢,目前看來,陸訥還得靠一杆筆桿子養活自己。這回陸訥沒整自己那些文藝情懷,他的目標很明確,就給弄個能賣錢能馬上拍的都市輕喜劇,定下基本基調後,將目標觀衆、年齡層,電影風格等各個方面綜合了一下,再來個稍微具有爭議的話題,就開始動筆,寫了差不多一星期,就完稿了,發給從前跟陸訥聊過的那個電影公司負責人,那人看了以後,跟陸訥說劇本他們要了,再來還想跟陸訥見一面,談談其他合作的事兒。
在一家有點名氣的咖啡館定了時間,陸訥草草收拾了一下自己就騎着那輛摩托去了。兩人從前一直都只在網上聊,這還是第一次見面。聊了差不多一個小時,還算投契,對方是一挺有名的電影公司的小負責人,專門負責劇本審覈這一塊兒,先頭看過陸訥給他的幾個劇本,印象都挺深刻的,就想問陸訥願不願意跟電影公司簽約,專門寫劇本。
陸訥想了想,還是拒絕了,寫劇本就是他目前的一個維生手段,他的最佳理想是,自己寫,自己拍,一旦跟人簽了約,就跟栓了條狗鏈在脖子上似的。對方也沒勉強,要了陸訥的銀行卡號,說回頭就讓財務部把錢打給他,又說陸訥以後若有新劇本務必先給他看。
陸訥連說沒問題,笑眯眯目送人離開,想着馬上就有一筆小錢進來,緩解一下愈漸縮緊的褲腰帶,頓時也不急着離開了,瞧着馬路對面圍起來的建築工地,想着自己才一星期沒出門呢,外面世界怎麼就翻天覆地地變化呢,再過幾個月,S城第一高樓就不是挺立了三十多年的嘉禾大樓了,而是眼前這正日夜施工拔地而起的蘇氏中央大廈了,整個S城以一種火箭的速度奔向大富,暴富,把幾百年前的一個小小的漁村推擠成世界有名的大港口和金融中心。
正想得出神呢,對面位子上落座了一個人。
陸訥第一眼沒認出來,第二眼差點從座位上跳起來——媽蛋的果然是這時代變得太快,他已經跟不上節奏。算算日子,他也就小半月沒見岑晨吧,這丫不知是不是跑韓國整容去了,好歹原來瞧着挺單純挺乖巧的男孩子,如今穿一件黑色真絲無袖衫,脖子上戴一條孔雀藍印花的小絲巾,畫着深深的眼線,耳朵上打滿了耳洞,墨鏡架在額頭,瞧着跟雜誌上那些又頹廢又妖媚的搖滾明星似的。
陸訥一見着岑晨就覺得沒好事,岑晨見着他還挺高興的,“我老遠瞧着就覺得像陸哥你,就過來跟你打聲招呼。”
陸訥懷疑地看着他,“你怎麼在這裡啊?”
“我就跟朋友來玩啊。”他自顧自地跟服務員要了杯咖啡,又回頭跟陸訥訴苦,“其實我早想來找陸哥你了——”
陸訥立刻警覺起來,“找我幹嘛?”
“不幹嘛呀,就想謝謝你來着,那天多虧你來了,我還以爲真的會沒命呢,嚇死我了。”說起這個,他小臉刷白,心有餘悸。
陸訥頓時黑了臉,“早知今日,何必當初——蘇二少是什麼人,你也真敢?”
岑晨嘟了嘟嘴,愁眉苦臉道,“我也是沒辦法呀,就蘇二少那操守,我還不得時刻做着捲鋪蓋走人的準備呀。還是陸哥你說得對呀,能在熒幕電視上露臉的機會是多麼難得呀,多少人千辛萬苦地就爲了這麼一個鏡頭,我不得抓住機會,讓導演深入地認識一下我,以後多給我些這樣的機會,萬一以後蘇二少不要我了,我也不至於什麼都沒撈着。你說,像我這樣小小年紀就出來漂的,誰沒個一本兩本的辛酸史啊。”
他吧嗒吧嗒說完,端起咖啡優雅地喝了一口,又用紙巾小心地按了按脣角,注意不要擦掉脣彩,然後拎起小包,說:“哎,陸哥我得走了,我朋友還等着我呢,有空找你玩啊。”
岑晨走後,陸訥又坐了一會兒,想着岑晨,先還覺得膈應,繼而失笑,覺得要把岑晨的生活拍成一部電影,那絕對比一般人的都傳奇都賣座。
付了錢,陸訥離開咖啡館,剛跨上摩托呢,就聽見一聲“小陸”,親熱得跟見了歸國親兒子似的,陸訥轉頭一看,就見一體型如山的胖子胳膊下夾着公文包笑容滿面朝他走來,身後一輛黑色的大奔。
陸訥腦內的搜索引擎立刻啓動,兩秒鐘之後,臉上掛上了跟胖子如同一轍的笑,“哎呀,王總,這麼巧在這裡遇見你。”
此人正是當日在晶粹軒和陸訥有過一面之緣的王胖子。當初陸訥和張弛還指望着他給投資呢,難爲陸訥從一堆胖子中把他給分辨出來了。
“最近忙啥呢?”
“瞎忙唄,哪兒比得上王總日理萬機啊。”
“小陸你就是謙虛。”王胖子拍着陸訥的肩膀,臉上的笑容跟烤饅頭似的豐澤而樸實,泛着閃閃的油光,“小陸啊,你怎麼不說你跟蘇二少關係那麼好呢?”
陸訥一愣,“王總說什麼呢,蘇二少什麼人吶,哪裡是我這樣的小人物高攀得上的啊。”
王胖子有些不高興了,“小陸,這就是你不夠朋友了啊,我都看見了,就上星期,你和蘇二少他們在濱湖天地玩,我沒有說錯吧?”
原來是這麼回事,陸訥哈哈幾下,既沒承認也沒否認,任王胖子在那兒腦補。
王胖子證實了心裡的猜測,顯得越發親熱,“哎,小陸啊,你那電影怎麼樣了?”
“噢,還在籌備。”
“這樣,找個時間咱們坐下來好好談談。”
陸訥的眼中精光一閃,連忙說:“看王總什麼時候有空吧。”
“那就明天晚上,我現在要去跟人籤個合同,先走了,明天晚上見。”
“好的好的,王總慢走。”陸訥笑得跟朵花兒似的,看着王胖子的屁股艱難地擠進黑色大奔的車門,車子緩緩地駛遠了,陸訥一拳捶在摩托車上,想仰天長笑——我次奧,蘇二你個孫子總算做了件好事。
作者有話要說:小陸終於要拍電影了,不容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