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澹隨意揮了揮手,“讓他進來吧。”
陸無機躬身行禮,“殿下,那我和宮花就先退下了。”
“嗯。”李澹想了想,又向陸無機叮囑了一句,“無機,你要謹記,自己依舊還是京兆衙門正六品的功曹參軍。”
“是,殿下。”
回去宮家的路上,宮花終於問出憋了大半天的問題,“我知道殿下救了你,可,你們兩現在的感覺好像已經認識了好多年?”
“男人之間,你小女兒家不懂。”
姜雲暗忖,若你知道我以前是什麼人,只怕就不會覺得我是小女兒了,又道:“寧王今天說案子的轉機仰賴一個人,不知是何人?”
陸無機搖了搖頭,“我也不確定,難道是指大理寺卿陳葦?
“陳葦既敢扣下你,又怎麼可能會幫我們。”
陸無機頷首,“或許此事還是要靠寧王,他既然已對我們坦誠,想必遲早會告訴我們那人是誰。”
“你覺得寧王李澹是個什麼樣的人?”
“我在他的府邸呆了幾日,與他聊過一些,他表面看來雖然誠懇,但其實城府頗深。”
“都說他是閒散王爺,不理朝事,可今日來看,明明對朝局瞭如指掌。”
陸無機笑道:“或許他與你我誠心相交呢。”
“他堂堂王爺,我們是什麼人,若無利可圖,爲何要與我們這些小角色誠心相交?”
“你何必把每個人都想得這般功利。”
“我也並未把所有人都想得這般功利,只是爲每個人的行爲尋找合理的理由。”
陸無機笑道:“世界上本來就有很多無理的行爲,就像感情,說有就有了,哪能一一找到理由呢?”
無理的行爲,無理的感情?自己又何嘗不是。
吃過晚飯,宮花出了宮家。
坊中,青竹醫館。
小小的門楣,小小的池塘,不過是毫不起眼的事物。可每次看到,心中都會忍不住地悸動。
那天的自己,就像一隻迷失了方向的小鳥,莽撞地闖入這裡。
身上還帶着傷,幾乎走投無路。
從和昭紅一起出來,就已下定決心,再也不回去魔宮,再也不想面對日復一日的殺戮。
長孫十一從屋子裡走出來,垂首俯視着倒在地上的姜雲,目光沒有絲毫溫度,“我可以救你,但你從今以後,要爲我效命,替我報仇。”
上天將一切賜給他,又在一夕之間全部奪走,健康,家人,連同他的未來......
長孫十一救人的法子很簡單,卻很有效。
他把姜雲藏在門口的小水池中,用一根麥管伸出水面保持呼吸,躲過了魔宮門人的搜索。
從那個眼神開始,姜雲留在了長孫十一身邊,連同她所有的感情一起,竭心盡力,替他完成心中所想。
姜雲怔愣地站在醫館門口,凝注着那清澈的水面,思緒紛飛。突然,被身後的響動驚醒,匆忙轉到牆角掩住身形。
長孫十一揹着藥簍從屋子中步出,用那種一瘸一拐的姿勢往北而去。
姜雲悄然跟在後面。
兩人一前一後,很快出了城。
長孫十一徑直往郊外的山上走去。
寒冬臘月,草木枯敗,四野荒涼。長孫十一不時俯身,從土中挖出些根鬚草藥,抖落泥土,投入身後的竹簍。
姜雲遠遠跟隨,絲毫不驚擾。
天色逐漸黯淡,東風凜冽地吹着。
耳朵裡突然捕捉到幾縷人聲,姜雲立時警覺起來。
又跟着他往前走了一段,果然看到不遠處的高樹後有幾簇光點,被密林遮擋,若隱若現,映着火光,只見銀甲炫目。
那是!
長孫十一也覺察到了異常,遠遠站定。
姜雲看到那邊的樹後,約摸有十多個銀甲衛士,正圍起一圈,從人縫中覷見圈子中間跪了個人。
只聽見其中一人道:“這就是背叛主上的下場。”
跪着那人哀聲求饒,“我也是被逼的,求主上開恩,饒我性命吧。”
姜雲大吃了一驚,這聲音竟是太醫令蘇衍的。
“你現在求饒已經晚了,主上旨意已下。”銀甲衛士一刀揮出,一聲悶哼之後,跪在地上的蘇衍撲通往前撲倒在地,沒了聲音。
領頭的銀甲衛士吩咐手下,“速速把他掩埋了,勿要留下痕跡。”
“是。”
包圍圈子散開,幾個手持鏟子鋤頭的衛士走上前,開始挖坑,掩埋蘇衍的屍體。
如此慘烈的一幕,讓長孫十一有些驚懼,不自覺地退後了幾步,腳下發出幾聲窸窸窣窣的響動。
聲音不大,卻還是驚動了那邊,衛士們警覺地看過來,“誰在那邊?”
長孫十一知道自己已經暴露,轉身朝密林中一瘸一拐地跑去,幾個銀甲衛反應迅速,立時縱馬追來。
林中樹木幽密,荒草掩映,阻礙了馬匹的快速前行,長孫十一將身形掩藏在樹叢後,小心地躲避搜尋。
馬蹄雜沓的聲音就在耳畔,盔甲閃動的炫目光線就在眼前。
兩個銀甲衛士下了馬慢慢朝長孫這邊靠近。
四下環顧,只有荒草枯樹,只要一動,立時便會被發現,當真是死路一條。
長孫十一額頭上沁出了冷汗,心跳隆隆,小心翼翼地往後退去,儘量不發出半點聲音。
嗤嗤幾聲極輕的枯草搖動之聲。
銀甲衛士疾步靠近,抽出長刀撥開野草,一隻灰色的野兔躥了過去,沒入了深草。
“原來是野兔。”一個銀甲衛士鬆了口氣。
“去那邊看看吧。”
兩人漸漸走遠。
茂盛荒草後,漆黑的山洞中,兩個人同時深深出了口長氣。
伸手不見五指的山洞,長孫十一眼前一片漆黑,既不知道剛剛在千鈞一髮間將自己拉入這裡躲過一劫的人是男是女,更不知道他到底是善是惡。
兩人捱得很近,鼻尖繚繞着一股清淡的檀香氣味,長孫十一開口問道:“你是何人?爲何要救我?”
黑暗中,那人沉默了片刻,道:“我不能告訴你原因,但你相信,我不會害你。”
這是女子的聲音,長孫十一聽來還有些耳熟,“謝謝姑娘。”
聽着外面人喊馬蹄之聲漸消,兩人爬出山洞,藉着月光,長孫十一見她眉目柔婉,偏偏神情間卻有一股女子少見的剛毅。
“是你。”長孫十一有些訝異。
姜雲怔愣了一下,“你還記得我?”
“你是那日落了水,來看診的公子。”
姜雲微微有些尷尬,“換上男子的衣服方便一些。”
長孫十一一揖到地,“謝姑娘大恩,若有機會......”他自嘲般地笑了笑,“在下這就回去了。”
說完,四下環顧一圈,確認了下山的路,舉足走去。
他腿腳不便,姿勢彆扭,走得也不快。
姜雲調整了速度跟到長孫十一身側,斟酌良久才問道:“大夫醫館附近,近日可有什麼異常?”
長孫十一不解地瞥了姜雲一眼,“姑娘何出此言?”
姜雲道:“近日,京中不太平。”
“我不過是個看病的大夫,不管京中如何不太平,也打擾不到我。”
“我,只是想提醒大夫千萬要小心。”
“謝姑娘關心。”
姜雲猶豫了一下,又道:“其實,我覺得大夫你醫術高明,不管在哪裡都能治病救人,何不換個地方?爲何非要留在京城?”
長孫十一驚疑地看過來,正想說話。
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喝呼,“那個瘸子在這裡!”
回頭去看,銀甲衛士竟又追了回來。
姜雲心頭狂跳,猛地抓起長孫十一的手,往前跑去,“快走!”
兩人牽手在黑暗地樹林間急奔,妄圖甩開身後那堆如跗骨之蛆般的銀甲衛士,只聽見身後傳來冷酷的聲音,“拿下他們兩個,殺無赦。”
已經不辯方向,只能奪命狂奔。
又一次離死亡如此接近。
“你先走,我擋住他們。”姜雲低聲對長孫十一道,“不然我們兩誰都走不了。”
“你說什麼?”長孫十一近乎驚愕。
“不要多說了,你快走。”姜雲往前推了長孫十一一把,轉身面對身後追來的銀甲衛士,從腰畔抽出彎刀,眼眸中閃動着凌厲地光線。
“不行,我不會一個人走的。”長孫十一折返到姜雲身邊,“我不是貪生怕死之人,況且,今日是我連累了你。”
姜雲心中也不知是種什麼滋味,上一次,她一個人面對,一個人赴死。
這一次,他卻站在了自己的身邊。
這就是同生共死?
澎湃的心潮幾乎將理智淹沒,但心底有一個聲音一直在喚醒。
——他不能死,他的血海深仇還沒有報。
“你不能死!”姜雲脫口而出。
長孫十一又露出了那種怪異驚訝的眼神。
銀甲衛士就要來到跟前,姜雲跨步上前,擋在長孫十一前面,“你快走,你不能死。”
“不,不行。”長孫十一也異常堅決。
銀甲衛士四下散開,將兩人團團圍住,爲首一人冷哼道:“走,你們兩個誰都走不了。”
長孫十一挪到姜雲身畔,平平靜靜地說道:“長孫十一在此謝過姑娘,但我不能走。”
姜雲鼻尖微微發酸,“我一定會拼了命護你離開。”
銀甲衛士逐漸收縮包圍圈,兩人並肩站在一起,彷彿彼此就是對方在這個世界上的唯一依靠。
“要死一起死。”長孫十一輕聲說道。
“好,要死一起死。”姜雲翻動手腕,橫刀身前。
銀甲衛士的包圍圈外突然傳來一個聲音,“你們兩誰都不用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