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大夫退下,少女先是輕笑,隨後笑聲加大,最後竟捂着肚子笑起來。天璇站在她身側,雖面無表情,眼底卻有擔憂之色:“小姐……”
“無妨、無妨,我只是覺得有趣而已。”賀蓮房笑不可仰,自從上一世孃親去世到現在,她很久沒有這麼快活的笑過了。上一世平步青雲,不可一世的張家主事者,新帝的寵臣,高高在上的兵部尚書張正書張大人,此刻在她手裡,也不過是隻卑賤的螻蟻!她想碾死他,是多麼輕而易舉的事情!
若是上一世自己能勇敢一點,能想通一點……哪怕只是一點點……賀蓮房雙手緊緊握成拳,深深地吸了口氣。哪怕現在的回兒跟潛兒都好端端的活着,但對賀蓮房而言,也不夠。若是上一世自己能夠拋開那可笑的清高自傲,早早弄死張正書,後頭的事情又怎會發生?是她太蠢、太蠢!孃親在世之時,總是與外祖舅舅一起誇讚她聰明過人,若生爲男子,定當封侯拜相,可賀蓮房覺得,這世上最蠢的人,怕就是她了!上一世是多麼有利的條件,她本可不動聲色的弄死那些沒良心的狗東西,結果卻非但沒能保護好弟妹,還早早地賠進去了自己的性命!
“小姐,您是不是哪兒不舒服?”天璇瞧見賀蓮房素來平靜溫和的面孔接連流露出不甘、怨恨、憤怒等種種表情,不由覺得有些奇怪。在天璇的想法裡,小姐出身高貴,雖年幼喪母,但賀大人溫柔慈愛,又有靖國公府這樣強大的靠山,平日過的日子那是順風順水,所以就連天璇也很不明白,有這樣背景的小姐,爲何會選擇與王爺結盟去做些危險的事。尤其是今日當她看見賀蓮房面上表情時,便更加不解了,含着金湯匙出身,錦衣玉食的養大,又是大學士府嫡長千金,爲何會露出那樣的表情?
她心中不解,卻並不敢問,只是恭敬地站在賀蓮房身後,安靜地等候着。這就是賀蓮房爲何選擇帶天璇出來的原因,若是今日賀蓮房帶出來的是瑟詞或是搖光,這兩人必定會開口詢問,而琴詩性子雖靜,對她的事情卻過於關心,賀蓮房沒打算騙她們,卻也沒想過要說實話。說到底,四婢在她心中,也不過是比較忠心的下人而已。
她天性涼薄,什麼東西都拿得起放得下,上一世相國寺的無我大師總說她有佛性,但對賀蓮房而言,有的時候就連她自己都會懷疑,現在的自己究竟算是個什麼怪物。她善於剖析別人,也善於自省,她對自己要做的事情很清楚,也不會後悔,但她仍然敬畏上天。對於琴瑟二婢並陸媽媽等人,賀蓮房心中感激,可若要說感情……除了在親人身上投注的以外,她的所有心神都用來銘記仇恨了。
天璇見她很快平復情緒,便問道:“小姐,那張家少爺當真是沒救了麼?”
賀蓮房點了下頭:“寒食散雖對人體有益,但那是暫時的,真正可怕的是這藥物所帶來的後遺症,癰疽陷背,舌縮於口,脊肉潰爛……這些會讓一個人變得形銷骨立,偏偏他們還無法戒掉這個東西。像張少爺這樣沒有恆心毅力的人,怎麼可能好得了呢?更何況,他早已病入膏肓。”
一個人在現實中太過不如意,就會更加着迷於還是寒食散所帶來的幻境。張正書雖然自大,但也並不傻,他怕是早知道寒食散這東西不適合長時間大量服用,可他偏偏還是服了,這就說明他抗拒不了幻境的吸引,他心甘情願。
小姐這是鐵了心要張家少爺的命了。
天璇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好的,那張家的少爺一看就不是個好東西,更何況在天璇心裡,她一直覺得賀蓮房的性子太過柔和好說話,平時不管什麼事都那副溫柔的樣子,天璇一度以爲賀蓮房是個空有婦人之仁的人。但後來她轉念一想,能被王爺看上的,怎麼可能是個目光短淺只知道一味的善良的人呢?張正書這件事更是讓她堅持了自己的想法,只是她做慣了暗衛,像賀蓮房這樣曲折迂迴的殺人方法,這輩子還沒用過幾次。
但她又不得不佩服賀蓮房,殺人不見血,哪怕張正書死了,也不會有人將事情懷疑到賀家身上,在外人眼裡,小姐永遠是那個深得太后寵愛,又在元宵花會上一鳴驚人的賀家大小姐,美名遠揚,令人讚歎。而張正書死得再慘,也都是他自找的。
果然,第二天大徐氏便親自上門要見賀勵,聽聞賀勵不在府中便要見徐氏,徐氏覺得這畢竟是自己的親姐姐,若是避而不見,難免要落人話柄。大徐氏如今已經是走投無路,便是在大學士府門口大喊大叫的鬧騰,她也是做得出來的。而偏偏徐氏最愛面子,一點點丟人的可能性她都要將其掐除。
大徐氏入了福壽園,也不知跟徐氏說了些什麼,反正出來的時候臉色好看了許多,徑直到了菡萏築來找賀蓮房,說是徐氏答應她到賬房支一萬兩的銀子給張正書治病用,待到張正書病好了便歸還。
別人不知道這其中的貓膩,賀蓮房還不知道嗎?張家人若是能還這一萬兩銀子纔是出了鬼了。只是……一萬兩?大徐氏未免也太過獅子大開口,明知道張正書已經藥石罔效,卻還要這麼多……怕是別有用心吧?賀蓮房清楚得很,大徐氏雖然疼愛張正書,但也不到願意爲了對方傾家蕩產的地步,她是這麼自私的一個人,如今張家徹底敗落,連她用來傍身的銀子跟南珠都被張正書給盜走,大徐氏心中,怕是對張正書的感情已經磨滅了不少。所以……這一萬兩,真正能用到張正書身上的數量,怕是不多。大徐氏這樣的人,沒有銀子傍身,那是半夜睡都睡不着覺的。
這一家子人,都是個個只顧自己的,什麼親情友情,在他們眼裡,就如同紙一般薄,根本算不得什麼。
於是賀蓮房也沒說什麼,既然是徐氏給的口信,她若是不讓支這銀子,指不定日後徐氏就會用頂不孝的帽子來扣她。
大徐氏得了一萬兩銀票,卻並沒有對賀蓮房道謝,在她看來,妹妹幫助姐姐,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再說了,她還想着能讓賀蓮房嫁入張家,到時候算上賀蓮房的嫁妝,張家定然能東山再起!所以此刻,她是無論如何都不能在賀蓮房面前露餡的,於是還保持着之前那趾高氣昂的態度,彷彿賀蓮房在她眼裡,不過是個小丫頭,成不了什麼氣候。
瞧着大徐氏的裝模作樣,賀蓮房面色如常,她身後的天璇卻眼露厭惡。這老太婆,竟到了這樣的時候還不忘打小姐的主意,也不去想想,她那無恥下作又無德無能的孫子,哪裡配得上小姐?居然還想要對小姐出手,當真是被牛糞糊住了眼睛。
大徐氏走後,很快地,福壽園那邊便派人來了口信,說是叫賀蓮房準備一下,明兒陪同老太太一起到張府去探望張家少爺的病情。
賀蓮房聽了,微微一笑,徐氏到底是個耳根子軟的,大徐氏稍稍放聰明點,便能說動她。“魏媽媽,祖母可曾說還要弟弟妹妹們一同前去?”
魏媽媽連忙恭敬回答:“回大小姐,老夫人說只要小姐您去就可以了,二小姐跟大少爺都忙於學業,大小姐您現在是府裡掌權的,能夠代表老爺,所以只您和老夫人兩人前去。”
想必大徐氏就是這樣說服徐氏的,什麼以她來代替父親,表達一下對張家這門親戚的重視,也好讓張家其他人不至於對賀家懷恨在心,更不至於讓外人覺得賀家嫌貧愛富,不認他們這門普通親戚。徐氏素來最愛面子,這樣一聽,那是肯定要去的,哪怕她知道大徐氏只是爲了激自己,她也會義無反顧的跳下去——而不會去擔心,大徐氏爲何言語裡非要她帶着賀蓮房去,此番前去會不會出什麼意料之外的事。
這些徐氏統統不考慮,她覺得,有自己在,就算張家的人打什麼如意算盤,那也別想成真。明兒個她還就非要帶着賀蓮房去,然後再毫髮無損的將賀蓮房帶回來,既表達了賀家探望的誠意,又能再好好炫耀炫耀。一想到大徐氏那張明明氣得要命卻還死命裝作滿不在乎的臉,徐氏就感到一陣興奮。
賀蓮房輕笑:“這怎麼能行呢?府裡姐妹衆多,若只我一人前去,那張家少爺雖說臥病在牀,卻也還是個未婚男子,我若去了,豈不是容易落人口舌?”
魏媽媽想了想,覺得也的確是這樣,於是回了福壽園跟老太太說了說。很快地,福壽園那邊就派了個小丫鬟來通知賀蓮房,明兒除了她以外,再帶上二小姐一同前去。
賀蓮房心中冷笑,之前還口口聲聲說着回兒要忙於學業,這會兒便要回兒一同前去那骯髒的地兒,也不看看張家他們承不承受的起!
將小丫鬟打發去茉莉苑通知賀茉回,又讓搖光暗地裡提前到達,等到小丫鬟到了茉莉苑見到賀茉回時,賀茉回已經躺在牀上,說是今日吃壞了肚子,不住地嘔吐,整個人都快虛脫了一半。她怎會讓回兒踏入張家人的地方?太髒。
徐氏得知此事,也是沒轍,這賀茉回沒法去了,自然不能只帶賀蓮房一人去。先前她是覺得帶着蓮兒去也無妨,但魏媽媽的話提醒了她,蓮兒是個未及笄的姑娘,那張正書則是未婚的年輕男子,若是落入有心人的眼裡,指不定要把兩人編排成什麼模樣。而且自己身爲老夫人,去探望病人卻只帶了一個孫女,的確也是說不過去。
原想將兩個嫡出的孫女帶去,偏偏這個時候回兒又生了病。萬般無奈之下,徐氏只能選擇賀紅妝。賀綠意的名聲已經毀了,她決不允許這個孫女再出去丟人。賀紅妝乖巧甜美,帶出去也算是有面子,雖然只是個庶女,但模樣跟脾氣都是個好的。
賀蓮房從下人那聽說了老太太的決定,頓時笑眯了一雙鳳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