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世興倒是沒被俞謹白嚇住,聽了這話,竟然道:“也好,你就去翻吧。翻地三尺也好,將整個安國公府全翻出來也罷。反正這裡,早晚都是你的。旭兒。”
俞謹白聽到他這麼叫,面色陡變,道:“我叫俞謹白,以後我也只會是俞謹白。至於你口中的什麼旭兒,十七年前就已經死了。馮公爺以後別亂叫!”
馮世興問道:“我第一次去蕭桐送你的那座宅子裡找你,是你的生辰。那時候,你對我並不是這種態度。爲何從陝榆回來,便像是換了一個人?”
俞謹白只是冷冷道:“我只是終於想明白了,爲什麼蕭夫人這麼些年來,一直都很討厭你。至於我是怎麼明白的,就跟你沒什麼關係了。我今天只是來找雁回的。以後馮公爺就不要去打攪我的生活了。也不要對着外人亂說話。我覺得你的妻子應該接受不了這件事。”
俞謹白話音才落,院門外頭便一前一後進來兩個女人。走在前頭的,正是溫夫人,走在後面的便是楊雁回了。
楊雁回見到俞謹白,又喜又笑,直奔他而來,俞謹白看她妝容齊整,便知道她沒事,忙上前幾步,也不管還有別人在場,直接將她攬在懷裡。
俞謹白問道:“他們有沒有欺負你?”
楊雁回道:“沒有,只是不讓我走,硬生生留我住了一晚。直到方纔,溫夫人才肯讓人放我出來,還帶我來了這裡。”
俞謹白道:“咱們走。”
楊雁回只是順從的點點頭,便由他拉着離去,走了幾步,又道:“秋吟還被關着呢。”
俞謹白只得擡眼去看溫夫人。
溫夫人面色蒼白,神情冷得像冰。她並未去瞧俞謹白,只是直直盯着馮世興,半晌後,方咬牙道:“馮世興,你現在聽到答案了?他竟然真是你的兒子。你的孩子還活得好好的,而我的孩子,還沒生出來就死了!”
馮世興也早已由最初的猶豫、確信、狂喜,變成後來的擔憂和兩難。現在他的擔憂都成了真的。兒子不認他,妻子也怨恨他。溫夫人此時的神情,他連看也不敢多看一眼。
溫夫人見他目光閃爍,神情爲難,心中甚是鄙夷。可是忽然間,她卻又自嘲的笑了笑,眸中譏諷之意甚濃:“蕭桐還有臉跟我稱姐道妹。你跟我說,俞謹白有可能是你兒子時,我還不肯信,我覺得你是想兒子想瘋了。我覺着,蕭桐怎麼會騙我呢?現在看來,她根本就當我是個傻子,耍了我許多年!”
溫夫人一改往日溫柔嫺雅的模樣,聲調越來越高,說到後來,簡直是嘶聲竭力的在嚷了。
俞謹白連忙替蕭桐解釋道:“蕭夫人不是存心要瞞騙你,還請夫人不要生出誤會。只因我娘和她……”
“啪——”
一記響亮的耳光,打斷了這番話。溫夫人忽然出手,打了俞謹白個措手不及。她指着俞謹白道:“還輪不到你在我跟前說話,滾!”
馮世興眉峰緊蹙,甚是擔憂:“旭兒!”
這一巴掌手勁兒很重。俞謹白麪上登時浮腫起五道指痕,脣角也被打破,流出一絲鮮血。楊雁回一陣心疼,忙拿出手帕去幫他輕輕擦去脣角血跡,面上甚是關切:“疼不疼?”
俞謹白搖搖頭。
楊雁回這會兒卻是十分生氣,比她自己被關起來還憤怒。她回頭指着馮世興和溫蘭馨,道:“你們兩口子怎麼回事?一個下令關我,一個打我丈夫,到現在都還沒放了我的丫鬟。你們夫妻之間到底有什麼不對付,關起門來,願意怎麼樣鬧就怎麼樣鬧!誰管你們!可你們憑什麼欺負到別人頭上?”
俞謹白拉了她一把,道:“算了雁回,我們走吧。”
便在此時,外頭匆匆跑來一個小廝,因爲沒得馮世興吩咐,並不敢進來,只敢遠遠站在院門外,高聲道:“老爺,太太,蕭夫人來了。”
溫夫人怒極之下,竟然道:“讓她滾!”
“呃……”那小廝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
馮世興卻道:“她來得正好,我正要跟她算賬呢!你去將她領到這兒來!”
小廝連忙領命去了。
溫夫人冷笑點頭:“你好,馮世興!你不是,事事都順着我來麼?”
馮世興問道:“你莫非就不想問問她原因麼?”
溫夫人這纔沒吭聲了。
馮世興又道:“旭兒也不準走!大家今日,將話說個清楚明白。”
俞謹白卻好像沒聽見一般,仍舊和楊雁回一起走出了院門。這個禁錮他妻子的鬼地方,他一刻鐘都不打算多待。
……
俞謹白來的時候,爲了能儘快趕到,是騎馬來的,回去時,爲了照顧楊雁回和秋吟,只能僱了馬車,又僱了個人牽着馬,隨行在馬車旁。
秋吟帶着哭腔,對楊雁回道:“奶奶被溫夫人帶走後,房間裡只剩了我一個,真是擔心死我了。”
楊雁回勸道:“溫夫人又未將咱們怎麼樣,快別哭了。”
俞謹白問道:“他們真沒給你氣受?”
楊雁回道:“真的沒有。我們被強留下後,溫夫人還好言好語相勸來着,說安國公要尋你問些事。若是直接找到咱們家去,你定然避而不見,也不會說實話。若是我在,你纔會老老實實聽話。她說,安國公不會傷了我,也不會傷了你,叫我不必擔憂。我們昨夜睡的屋子,也是仔細收拾過的,不比家裡的差。只是那會在院子裡,溫夫人才變了臉色。”
“那你也定然受了驚,就是那屋子再好,你又怎麼可能睡得好呢!”
楊雁回道:“昨晚的事不提了罷。我問你,咱們就這麼出來了,蕭夫人卻又去了馮家,我看溫夫人火氣很大呢,蕭夫人單槍匹馬的……”
“乾孃不會有事。只是溫夫人火氣大,我才更不能留下。我離了她的眼,她還好過些,也能好好聽聽乾孃怎麼說。”
楊雁回看了看俞謹白那尚未消腫的臉,蹙眉道:“溫夫人下手也太狠了。”
俞謹白只是淡淡道:“不要緊的。一巴掌罷了,我還能給一個婦人打出個好歹來?”
楊雁回埋怨道:“你也真是,都不知道躲一躲。溫夫人動手再突然,你還能躲不開?”
俞謹白嘆息一聲,沒再言語。
回到俞宅後,衆人紛紛圍上來,問是怎麼回事。俞謹白卻只是遣散了衆人,和楊雁回進了房裡說話。
待進了房裡,楊雁回這才道:“那會在馮家,我和溫夫人都聽到了你的話。”
俞謹白早知她定然要問這件事。那會在馬車上,只怕她已忍了許久了。沉默良久,他才道:“我原本的名字叫馮旭。”
聽到他這麼說,楊雁回立刻紅了眼眶,道:“其實,我早就猜到了一些……”所以她纔對安國公那麼客氣。可是聽到俞謹白親口這麼說,她還是受不了。
俞謹白不由道:“你哭什麼?”他還沒哭呢。
楊雁回氣得推了他肩頭一下:“你少耍賴了!當初跟我說什麼來着?這個破官你也不想當”說着,又推了他一下子,“現在呢?等你不當官了你要當什麼?”又推了一下子,“安國公半個子嗣也無,他肯定想着法的逼你回馮家。我看你接下來,就得做你的安國公世子去。”楊雁回越想越生氣,乾脆對着他肩頭猛捶了一頓粉拳,“你這不是騙人麼?我說了不想嫁到高門,你憑什麼不說清楚自己的身份!”
俞謹白道:“雁回,我肩頭並沒什麼毛病,你別再給我捶了。你手不累麼?”
楊雁回很抑鬱的停了手,從手邊撈起一個天青色金線蟒的引枕,蓋在了他腦袋上:“叫你不說實話!”
俞謹白拿下引枕,無奈道:“我就知道你會生氣,所以只好從一開始,就什麼也不告訴你。”
“你這是騙婚!我不管馮世興有沒有兒子,反正你要是敢回去,我就不跟你過了。你給我休書也好,和離書也罷,什麼都不給也成,反正,反正我就是不跟你過了。”其實她如今已是誥命夫人,想被休棄也不是容易的事。想到這裡,楊雁回就覺得,還不如沒得這個誥命呢。
俞謹白嘆道:“我根本不想再做回馮旭,我也不可能再做回馮旭了。我這輩子,只能是俞謹白。什麼世子不世子,你想得未免有些多。”
楊雁回立刻不惱了,疑惑道:“這是爲什麼?”
俞謹白正色道:“除非我想害死蕭夫人,否則,我是不能再光明正大認回那個爹了。再說了,還有個溫夫人在呢。她根本容不得一個外室子出現在她家裡做大爺。她是安國公的原配嫡妻,安國公世子就算不是她生養的兒子,至少也該是記在她名下的。溫夫人就算同意將馮曙、馮晟記在她名下,都不可能同意將我記到她名下。我自己也不願意。我明明有自己的娘,爲什麼要記在別的女人名下?”
他還是頭一回跟楊雁回承認,他是安國公的外室所出。
楊雁回道:“這可是你說的,你別又唬我。”
“我保證不唬你。”
“可是……安國公只有你一個兒子……他捨得不認你?”
“想給他做兒子的多了,不差我一個。”俞謹白道。
楊雁回驚歎:“這種話你也說得出口,真是大逆不道啊。”這是人話麼?
“咱們都快是老夫老妻了,你又不是頭一天認識我。”這世上還有什麼話是他說不出來的麼?
“誰跟你老夫老妻了,我還小呢,我還不到十七呢!”楊雁回啐了他一口,仍舊不滿道,“你以前瞞了我那麼多事,這回的保證,誰知道算不算數呢。這件事,你早該告訴我的!成親前就該說。”她又把問題繞回去了。
俞謹白知道,這個問題,他是必須回答的了。想繞開是不可能的。他理了理思路,這才慢慢道:“這世上的女子,大都是向着人家的大婦,看不起小婦。岳父岳母又是夫妻恩愛,岳父並沒有三窩兩塊,你們兄妹也是一母所出,一家人相親相愛。這樣人家的女孩兒,泰半是瞧不起外室子的。我早早跟你說了實話,你豈非更不肯嫁給我?”
楊雁回怔了怔,沒想到他會如此說。他心裡居然還有這一層想法?怕她知道了他的身世,反而瞧不起他麼?楊雁回道:“你胡思亂想些什麼呢?我嫁你的時候,以爲你是個不知道自己雙親是誰的孤兒。誰知道你爹是安國公還是小毛賊呢。這樣我都嫁了,你還擔心我瞧不起你?”可她那時候是真沒想到,他居然是安國公的外室子。若那時候知道,她估摸着自己還真不會嫁他。再喜歡也不嫁。
“我並不擔心別人瞧不起我”俞謹白道,“他們怎麼看我,我並不在乎。我在乎的只是你。”
楊雁迴心裡一陣感動,但嘴上仍是不依不撓道:“少賣乖了。你今天一定要給我老老實實交代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再敢騙我瞞我什麼,咱們就……”楊雁迴環視一眼屋子四周,最後仍舊是拎起了那個靠枕,蓋在他腦袋上,“咱們就大刑伺候。”
……
馮世興受了蕭桐很多年的氣。京中凡是與方、馮兩家有交情的,幾乎沒有不知道蕭桐厭惡他的。當衆下他面子的事,蕭桐不知道做了多少回,但是他每一次都忍了。
可馮世興怎麼也沒想到,蕭桐能做出這種事。讓他以爲,他的兒子已經被燒死了,然後,再把他的孩子丟到育嬰堂十幾年。居然還瞞得他像個傻子一樣。
連他的兒子成親,都是蕭桐夫妻兩個坐的高堂,他連喜酒都沒喝上一杯。
這些事,都不過是因爲蕭桐討厭他!
想起這些,馮世興就想把蕭桐給劈了。但他覺得自己不能劈女人,他覺得他最該劈了的人是方天德———他的刎頸之交。
他就不信了,方天德會不知道這些事,竟然瞞了他那麼多年!
正好,蕭桐前腳才跨進了馮家大門,方天德便也來了。
方天德雖然覺得有些無顏見老友,但又怕沒有他勸架,蕭桐真的和馮世興打個你死我活,那就更糟了。
雖然各個都是一肚子火氣,幾個人仍舊忍到了那處用來做內書房的院子裡。
先是馮世興從牆上抽了一把劍出來,就見一道雪亮的寒光,直直指向方天德。
眼看馮世興面上一副殺氣騰騰的樣子,方天德忙道:“老馮,咱們多年的交情,你這是幹什麼?”竟然真的要宰了他麼?
馮世興忽然撩起衣襟,對準自己砍了下去。另外三個人嚇了一大跳,齊齊出手,卻已來不及了。
馮世興手起刀落,砍斷半截衣襟下來,道:“方天德,咱們今日割袍斷義。”
其餘三人頓時鬆了口氣。方天德不由心說,玩這小孩子的把戲,嚇唬誰呢!
蕭桐瞅了一眼溫夫人。看來到了生死攸關的時候,她還是很惦記馮世興的。倒是馮世興這個老混蛋,年紀一大把,割什麼衣裳,存心嚇唬人玩麼?
馮世興卻重新舉起了劍,對準方天德道:“既然不再是兄弟了,也沒什麼好客氣的了。”話畢,真的舉劍劈了過去。
還不待方天德躲開,蕭桐上前一把抓住馮世興手腕:“你發的什麼瘋?當着我的面,你砍我男人?我早些年,就該先砍了你!”
方天德道:“老馮,你先莫激動,有話咱們慢慢說。”不就是割了個袍子麼,還能縫回去。
馮世興甩開蕭桐,道:“我還不屑跟女人動手。”
“呵呵”蕭桐冷笑,“是怕被我把鼻子打扁吧?”
馮世興還從沒見過這麼無恥的女人。幹出了這種事,還跑到他家裡來笑話他。他怒道:“方天德,你要還是個男人,就休了這個潑婦!”
蕭桐道:“你敢罵我?我忍了你很多年了馮世興,你還敢反咬我一口!”
“你說什麼你?!有你這麼顛倒黑白的麼?”誰忍誰啊!
溫夫人原本就在火頭上,乍然聽馮世興和蕭桐吵了起來,更是燥得慌。她抱起案几上一個花瓶,用力砸了下去。
“豁郎”一聲巨響,震得滿屋子裡都靜了下來。
“吵什麼!”
那花瓶有些重,溫夫人砸花瓶時使了不少力,再加上那一嗓子怒吼也用了全力,她一時間有些發喘,面色潮紅,胸前起伏不定。唯有那一雙眼睛,卻是定定的望着蕭桐。
“忠烈侯!你比我年長三歲,初相識那年,咱們都還年輕。我叫你蕭夫人,你說這麼叫太生分,我就喊你蕭姐姐。蕭姐姐,你就是這麼對我的?你瞞着我在外頭幫馮世興養了個野種,還養到這麼大,養得一表人才,養得滿京裡都誇他是少年英傑!你還假惺惺勸我,讓我回來勸馮世興過繼嗣子。他哪裡還用立嗣?他兒子都那麼大了!”
溫夫人越說越悲憤。
“活了這麼多年,如今我纔算知道,我全活狗肚子裡去了。我就是個傻子。從前是,現在還是。”
馮世興覺得,溫蘭馨後面那幾句話,真真是他的心聲。他是怎麼蠢到以爲自己的兒子已經死了。還是他親手葬的。蕭桐能把人騙到這個地步,也是本事!如果不是方天德忽然有一天良心發現,莫名其妙跟他說了那麼一句話,他這輩子可能都不會知道,他的兒子還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