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慧男和秦芳做過很多敗德之事,這是楊家人一些也不需多想,便能知道的。只是崔姨媽和綠萍卻從未這麼直白的說過。只怕是情急之下,已顧不得體面了。
閔氏聽了崔姨媽一番說辭,也是落淚不止,直說綠萍不該得罪秦夫人。她以前是伺候秦夫人的丫頭,如今又是在秦夫人手底下過活的小妾,得罪了秦夫人,她以後的日子可怎麼辦呢?
楊鴻也是動容不止,又道:“昨日聽審時,我便已生疑了。原本穆知縣兇狠狠的模樣,好生不講理,私心裡認定了我娘不守婦道,口裡還喊着要打要拶的。誰知他去了後頭看了一回什麼緊急公文,再出來坐堂審案時,便好似換了個人,絕口不提對我娘動刑了。可巧這時候那杜媽又來作證,說我娘是冤枉的。”
閔氏道:“那杜甘氏也是稀奇,好端端的忽然來爲我作證。人都說她許是良心發現了。莫不是也是秦太太在背後使了手段?”
崔姨媽道:“我只知秦太太打發了個媳婦子去跟穆太太說話來着,那杜甘氏的事,我卻又不知道了。我如今只擔憂我這個女兒,往後可怎麼辦。”
閔氏拉了綠萍坐了,道:“你那日跑了出來,秦夫人還抓了我們幾個去問哩,以爲是我們藏匿了你。”
綠萍道:“我是跑去找秦太太了,怕秦夫人派人追着,才故意使了個障眼法,讓她以爲我跑來青梅村了。”
閔氏問道:“你已是侯府的姨奶奶了,怎能說跑就跑了?如今怎麼又得了空來我這裡呢?”
綠萍道:“我雖是跑了,可我卻是秦夫人帶出府後跑的。闖下這樣的禍,她可不敢叫府裡知道。她只爲了找到我再回去,還命人往府裡捎信,說她身上不好,歇在別墅裡了。她又氣又嚇,現在身上竟真的不好了,老夫人打發了人去別墅裡瞧她,看她是真病,這纔沒緊趕着催她回去。饒是這麼着,待她身上好了,回了府裡去,老夫人還指不定怎麼發作她呢。”
閔氏道:“她出府既帶着你,想來還是看重你的。這下可怎麼着?一下子便爲我成了仇。”
綠萍卻道:“早就成了仇了。她害得我出不得侯府,我恨不能將她剜心刺骨看看她的心是有多黑。我給她賣命這麼些年,臨了,連個好去處都不肯給我。”說着便也落淚了,道,“我真是好糊塗,當初怎麼就跟了這麼個主子。”
楊雁回只是站在一邊聽,一句話也說不上來。
綠萍抹了抹淚,又對閔氏道:“起先我也不過是裝裝樣子哄哄她,好叫她去對付別人,先莫要急着對付我。這回是沒法再裝下去了。我去求了秦太太救你,她不定將我恨成什麼樣呢。秦太太答應了我,還使了人往別墅去,明晃晃的說要跟她借我兩天。她有許多把柄在我手裡捏着,又怕鬧上門去不好看,也只得暫且忍耐了。是秦太太好心,放我出來看你,所以我今日才能出來。”
閔氏問道:“那秦家的老太太和秦侍郎,瞧你在秦家留了二日,也不說道什麼?他家現如今地方狹小,你可睡哪裡呢?”
綠萍道:“我娘在鹿頂有個窄窄的屋子,只得放一張牀,一個櫥罷了,我在那裡和她湊合了兩晚。秦侍郎這幾日公務繁忙,不知我在。太太明着對老太太說,秦夫人放我回來和娘見一見,私下裡怎麼說的,我不曉得。我今日來看過了姨媽,便也只好回別墅裡見秦夫人。我現是良妾,可不是她侯府裡一張賣身契買過去的人,她也不敢隨意將我怎樣。況且侯爺他……”
她話到這裡,想起屋裡還有未經人事的表弟表妹在,這才剎住了口。
閔氏仍舊是道:“怎麼就爲着我我惹了這麼大的禍了。”
綠萍卻道:“未必就是我惹禍。如今撕破了臉,看最後誰的手腕高。”她說的那些事,秦太太都一一的寫下來,還讓她按了個手印。只是她的娘現是太太的人,她又是侯府貴妾,她若向秦明傑直言這些事,一則秦明傑未必肯信,二則便是信了,還能將侯夫人如何?何況他現在還不曾真正厭惡了蘇慧男,舍不捨得動那賤婦還兩說。秦太太還是決定,繼續耐心等機會,到了合適的時機,一舉揭發蘇慧男。秦太太倒是不擔心她變卦,事情鬧到這個地步,她已經沒有退路了。
楊雁迴心裡很是不明白,爲何一個人說變就變了呢?
綠萍原本只是想爬秦英的牀,可現在連霍志賢這樣的人,都沒辦法讓她動一點歪心。
她昨日的作爲,也是大出楊雁回的預料。閔氏當初確實幫了綠萍的大忙,但最終也沒能真正救她出來。楊雁迴心知綠萍仍舊會感激閔氏,卻沒想到,她會爲了閔氏做到這一步。這還是不是當初那個狠辣無匹的刁奴了?
她到底是爲什麼就變了呢?
還是她其實從來就沒有壞的很徹底呢?
綠萍今日的精神十分不濟,對閔氏說了這些後,便再沒言語了。楊雁回陪她坐了片刻後,又和她同去了後面菜園子裡散心。
其實這個時節,後院裡也無甚好看的。不過是幾盆不怕冷的盆景,一株杏花,還可賞看一下。
綠萍便去折了一支杏花,想挽個花環,卻又無甚心情了,只對雁回道:“不如你拿去插在瓶裡罷。”
楊雁回接過來,卻沒走,望着綠萍不做聲。綠萍只是站在杏樹下,擡着頭,出神的瞧着頭頂上密密匝匝的杏花不做聲。她目光順着稠密的花枝,一枝一枝看過去,漸漸的卻不由望向被花枝割裂的細細碎碎的藍天。那麼美,卻又那麼遠,她永遠也到不了。
綠萍緩緩步出花陰,看了一眼滿面擔憂的楊雁回,便淺淺一笑,卻笑得滿是憂傷:“你不必爲我傷心,我有今日,都是報應。”
楊雁回慢慢跟了上去,道:“姐姐怎麼這樣說話,你又沒做過虧心事。”
綠萍慘然一笑,輕聲道:“做過的,做了許多,做的收不了手了。你和姨媽其實也能猜到吧?不然,我又如何能做了蘇姨娘和秦夫人的心腹呢?”
楊雁回忙說:“便是做過,也定然是被人強迫的。姐姐畢竟身不由己。”
綠萍頓住腳步,低聲道:“你不用安慰我,本就是我自己立身不正。我不該蒙了心,一直想着往上爬。”
楊雁回終是忍不住,問道:“姐,我……我瞧着……你是又後悔了吧?不然怎麼一心想出來呢。”
綠萍聽她如此問,渾身的力氣便好似抽光了,也不顧涼,傾身坐到身畔一個小小的石椅上。似有似無輕嘆一聲,低聲道:“自從大小姐過逝,我這心裡就沒有過片刻安寧。有段時間,我看誰都像她。我連你都認成過她呢,那次認得真真的,我真是要當真了。漸漸的,我就什麼爭榮誇耀的心也沒了。”
楊雁回驚奇的睜大了眼睛:“你是說……秦莞?”
綠萍道:“我的主子裡,可只有這麼一位大小姐。”
“你和她有……什麼淵源?”
綠萍不由憶起往事,一副神思不屬的模樣,語調愈加柔婉:“秦大小姐真是個好人,與她那些庶妹的心腸全不一樣。我還記得第一次瞧見她那時的光景呢。那會我還沒在府裡當差,因不喜家中窄小簡陋,便尋了藉口說找我娘,溜進秦家內宅裡玩。可可的就衝撞了蘇姨娘身邊的大丫頭,她那日不知爲甚心情不好,將我又打又罵。那時候,我爹孃都還只是做苦差的,一家子受閒氣雖也是常有的事,可也沒有誰就那麼對過我。我不敢惹她,也不敢跑,只敢哭。後來,我們大小姐經過,便說了那個大丫頭兩句,讓她放了我去。”
綠萍說的這些事,楊雁回通沒印象。
只聽綠萍又道:“我那時心裡着實感激得緊,只是瞧着那丫頭也不大將大小姐放在眼裡,還敢頂撞她,倒惹得她爲了我受了些閒氣。我怕那丫頭轉過頭去又來尋我,還沒及謝謝大小姐,便偷空跑了。再後來,我也進了府裡當差。那時候,大小姐已不記得我了。我不想再被人欺負,雖知道大小姐是個好的,仍舊一門心思投靠了得勢的主子。那位大小姐也是個極不快樂的人。秦家內宅,沒有快樂的主子。便是得勢的主子們,也只是鎮日裡忙着算計別人,根本顧不得開心一把。”
楊雁回便道:“既是如此,姐姐便引着她開懷一回也好。”爲何她卻成了個狗仗人勢的刁奴!
綠萍自嘲的笑笑:“我那時的良心已是被狗吃了……直到大小姐死了……”一邊說着,又掉了幾滴淚。
綠萍說的這些話,楊雁回一些兒也不知道。她使勁兒想了想,仍舊什麼也想不起來。這種事,她確實是做過幾件的,只是全沒放在過心上。
綠萍抹了一把眼淚,道:“左右我是離不得侯府了,還不如投靠了太太……我們太太要給她姐姐報仇,我便幫大小姐報仇。就當……當我還了大小姐的一場恩情。要不是姨媽這次有難……我還在左思右想個不了呢……”
楊雁回沒忍住,淚珠撲簌簌往下落,手裡的杏花也掉在腳邊,哽咽道:“她對你有什麼恩?一點也沒有……”
她爲什麼要做後來那些業啊?
其實她現在還是個極不快樂的人。
因爲心裡有恨!
因爲丟了曾經純善的自己!
她曾經總是自信滿滿,總覺得一切事情都會在掌控之中。可是她不過才動了那麼幾次手腳,每次都失控。其實她那不是自信,是被仇恨矇蔽了心。
這次又是如此。想整死的人好好的,親近的人卻差點被連累。
她總是很小心的不連累到楊家,可這次卻惹得秦芳背地裡下了這麼重的黑手。如果不是綠萍,她還指不定要惹下什麼禍來。
她還曾經異想天開,以爲她可以和葛倩容裡應外合,扳倒整個秦家。
多傻的想法啊。葛倩容怎會和她一起扳倒秦家?她自己是個不想成家立業生娃娃的人,未見得葛倩容就是這樣的人。現如今,葛倩容已是身懷六甲,怎麼可能毀了兒子的家和父親?
……
綠萍和崔姨媽很快便要告辭。
楊雁回和閔氏將人送出去老遠,還不願收住腳回來。
閔氏的淚灑了一路。楊雁回的心裡也着實難受。她還從未經過這種事,只覺得胸腔裡的一顆心,已恍惚得不像自己的了。事情是怎麼會一路變成這樣的?
現在的生活已經很美好,前生的仇恨,還不如早早放下。繼母的公道,也自有秦太太去討。經了這次的風波,她只想全家人平平安安好好生活。
綠萍和崔姨媽的騾車慢悠悠遠去了。前面的官道上,遠遠可見兩匹駿馬飛馳而來。
那樣通體雪白,高大神駿的兩匹馬,馬上人分別是俞謹白和他那世外高人一般的師父。
楊雁回瞧見他們,這才猛然想起,俞謹白今日要離京。
她昨日還惱得不想送他,現在忽然見了他,也不知怎地,便發足狂奔起來。
閔氏忙喊道:“雁回,回來,別再追你姐的車了。”
楊雁回還未跑到官道上,遠遠的還有段距離時,俞謹白的馬已過去了。他已瞧見了她,但看到她身後不遠的閔氏,便仍舊一言不發打馬而過。
他想親近這丫頭,又怕給她惹來災禍,每每心中矛盾。此一去,只盼大功告成纔好,他便能光明正大見人了。
楊雁回朝着他的背影,奮力大喊:“你要好好的!你好好的回來呀!”
俞謹白回身,手中鞭子向着空中搖搖一揮,響亮的一聲,以示迴應。隨後,跟定師父的馬匹,策馬狂奔而去。
楊雁回呆呆站了半晌。看着綠萍的車小成了一點點,又看着俞謹白師徒二人的馬小成了一點點。
Wшw ●тTk дn ●¢○
其實她早先,應該對她們好一些的。也不至於現在覺得心裡空落落的,便是想再見,也難見了。
楊雁回緩緩回過身,向着閔氏走去。
娘在哪裡,哪裡便是天下最溫暖的所在。有家如此,有至親如此,已是老天給她最大的補償了。還有什麼仇放不下呢?
她早該想通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