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鶯的事很快便解決了。
楊鳴知曉父母都下監了,再怎麼渾身犯懶,也少不得要匆匆進了一趟縣城去探監。待他探監回來,事情已說成了。楊嶽和周氏真個打消了告女兒的念頭。只是他二人如今的形狀甚慘,一個腳上的白骨都露出來了,只怕還是要廢了,那一口氣也只是吊着,不知還能活多久。一個滿身的棒瘡,再也厲害不起來了,見了兒子,只知道嚷疼。
他夫妻兩個說要告女兒,只怕是爲着心疼自己那一身傷。說不告女兒,只怕除了求贖罪例鈔心切外,也是因爲沒那精氣神再發狠使壞了。
楊鳴這才清醒過來,終於意識到自己如今已經落到了什麼境地————他只剩自己一個人了。妹妹日後只怕是很難再回到這個家了,父親的情況比二叔也沒好到哪裡去。娘還不知道會被判幾年徒刑。
他的家其實已經沒有了。
想謀奪別人的家,結果人家好好的,自己家先就沒了。楊鳴這才醒悟,因果循環,報應不爽,老天還是有眼的。早知如此,他就該勸住父母,不要生了那許多妄想。
楊鴻將自己對楊鳴說的話,都盡數告知了閔氏。閔氏自也不會爲這種事怪他自作主張,便道:“你爹既救下來了,那兩口子那日在縣衙堂上又被打成了那樣,我這口氣已是出了一半去了。小鶯是個好孩子,咱們是該救她。那個家她是回不去了,以後咱們要好好待她。”
她說着說着,便又去訓小兒子,正色道:“別以爲我不知道你總欺負小鶯,往後不許欺負她了,以後她在咱們家,就跟雁回是一樣的。”
楊鶴覺得很冤枉。雖然他確實不怎麼待見楊鶯,但要說欺負楊鶯,那是絕對沒影的事,娘這股火氣,是怎麼就燒到他身上來了啊?
他立刻辯解道:“兒子是那種欺負小女孩兒的人麼?”又拍着胸脯保證,“往後更不會欺負她了,我當他是我親妹子。”只要她別總在他跟前哭哭啼啼就行。他實在是看不得女娃娃哭。
下午晌,焦雲尚也來了,聽說楊鶯那邊無事了,閔氏又願意養了她在身邊,倒也替楊鶯高興了一回:“雖說是可憐見的沒爹沒媽了,可那種老子要來做甚?往後小鶯再不用遭罪了。”
只是楊鶯的精神一直不大好,躲在屋裡不肯出來見人。
楊雁回道:“只怕是覺得害了自己的爹媽,沒臉見人。興許過些日子就好了。近來不出門也好,我就怕有那起子歪貨嘴裡專調三窩四的,再傳出什麼閒言閒語來,叫她聽了去,心裡越發不好受。”
焦雲尚看過了楊崎,便又尋了機會和楊雁回說話。他原本是想陪楊家人去縣衙聽審的,怎奈母親大人不許,非攆了他去鏢局。還說他已對得住發小了,再多一點忙也不准他幫了。他雖對老母不滿,但也不想爲了楊家的事惹了她生氣,便照舊去了鏢局,心裡想着跟鏢頭說一聲,請個假再回來。如此,母親的話已是聽了一半,他也算是妥協了。娘知道了,也未必就很生氣了。
焦雲尚還特特向楊雁回解釋了一番:“不是我不想過去縣衙,是鏢局那邊有事催得太緊。”
楊雁回道:“我們有手有腳,又有莊大伯和舅舅他們陪着,倒也沒什麼。昨晚還要多謝你哩。”
焦雲尚觀她面色,倒真不像是生氣,便也把心放下了,想起昨夜的事,又道:“我在杜家那邊倒遇見個稀奇事。我們才圍了杜家不大會工夫,便有個瞧着十分眼生的少年也來杜家門外溜達了一圈,瞧着我們人多,便又走了。我疑心是那杜豐收和楊嶽還有什麼後招等着,便悄悄跟上了他,看他要作甚。誰知我這麼樣的一身功夫,竟把人跟丟了。待跟到你們家門前時,那小子已不見了。”
怪不得焦雲尚昨夜忽然從杜家殺回來了,還從楊嶽手裡救下來楊鶯。
楊雁回琢磨着,焦雲尚看到的少年,八成是俞謹白。他要偷盜杜家女兒的睡鞋,所以探路去了。這話她卻是不好跟焦雲尚說的,只是問道:“那人多大年紀,多高,什麼模樣?”
焦雲尚抓了抓光光的腦袋,道:“賊頭賊腦的,和我差不多高,年紀好似也和我差不多,穿了一領青葛布袍子,拿腰帶繫了,打扮得還挺利落。可我瞧着那樣子不是咱這一帶的人。那行止和咱們村裡的漢子全然不同。”
楊雁回便知就是俞謹白無疑了。只是聽焦雲尚說他“賊頭賊腦”的,頗覺好笑,不由噗嗤樂了。
焦雲尚看她笑了,也跟着嘿嘿傻樂起來。
楊雁回道:“想來不過是個路過的,也是你有心了,連路人都防備上了。”
焦雲尚道:“雁回妹妹說的對,想來確實是個路過的。”頓了頓,又道,“雁回,我今兒上午去了鏢局,原本是想着辦完事趕緊回來。不想鏢局那邊直接打發我回來歇幾天,待歇息的差不多了,讓我再出一趟長鏢。這次一走,恐怕又是幾個月。”
楊雁回便好言好語安慰道:“如此焦大哥便好生在家歇着,多陪陪焦大娘。”
焦雲尚聽她話中沒有絲毫離別憂傷,臉色便不大好看了,憋了半晌,才問:“雁回,你幾時變得這般沒良心了?”
楊雁回覺得自己很有良心。怎地一個個都來說她沒良心呢?
她正委屈着,外頭又有客人上門。
焦雲尚看到來人,臉色不由沉了沉,這季少棠怎麼就那麼陰魂不散呢?他和雁回什麼關係?怎麼就好意思總是涎着臉來楊家呢?
楊雁回忙出了堂屋,將季少棠引到屋內坐了。心說這趙先生的家法是越來越不嚴謹了呀,這小子竟然又敢上楊家的門。
季少棠這回可不是空手來的,手上竟也拎了好些點心果品。他將東西堆在八仙桌上後,這纔對楊雁回道:“這纔不到一日的工夫,你們家的事便已在三裡五鄉傳遍了。楊大叔還好麼?”
楊雁回道:“大夫說是明日便可醒來,我們也不知道有沒有這麼準,一家子都爲這個着急呢。我娘都愁出幾絲白頭髮了。”
季少棠便寬慰道:“大夫既這麼說了,想來楊大叔定然會無事了。”
焦雲尚這時候才慢悠悠的從耳房裡溜達出來,道:“我還當是誰呢,原來是少棠啊。”
季少棠忙上前行禮問好。那彬彬有禮微笑淡定的模樣,總是讓焦雲尚有火沒地方發,最後也只能瞅一眼對方那俊俏的模樣,酸不啦嘰道:“趙先生真是越發會養兒子了,越養越像個大姑娘。”
楊雁回嘆氣,道:“焦大哥真是不會夸人,誇成這樣,有幾個愛聽?”
季少棠依舊是面色不改,笑道:“師兄慣會說笑的,這麼些年了,一直如此。”
焦雲尚摸摸鼻子,又道:“少棠啊,我瞧着你長進不少,這是特地向趙先生討了家用,買了這些東西來?”
季少棠忙對楊雁回道:“這些東西倒不是我買的,是邢老先生讓我送來的。他說吃了你送去的東西,覺得頗爲受用,說是別有一番滋味,便讓備了點心果品,讓我送來,全當做回禮。”
楊雁回不由笑道:“我那個已經是回禮了,這會子他又來回禮。這回來回去的,可就難了了。還是要煩你對他老人家說一聲,既他喜歡吃,下回我還送。只要他老人家多刻些新鮮有趣的曲本、話本出來,我就天天給他送那些吃的,好叫他天天受用。”
焦雲尚又被撇在了一邊,頗不高興,心裡想着,要把他兩個的話頭打住,好叫自己認認真真跟雁回敘一敘離愁別緒。
怎奈楊雁回這會子沒心情看人爲她爭風吃醋,不多時便三言兩語打發了他兩個。她自去病榻前服侍楊崎去了。她心說,這兩個傢伙的性子雖是南轅北轍,卻都不如俞謹白爽利,沒一個直白白向她表露心意的,不然她也就好直接回了。免得空讓人牽腸掛肚!不知道的,還以爲她故意吊着人玩呢!
不過話說回來,俞謹白那樣的人也太稀奇。換誰也沒他那個臉皮厚呀!那種沒羞沒臊的話,他竟敢大喇喇喊出口來!
焦雲尚和季少棠頗覺沒趣,坐了片刻便相繼告辭了。
到了第二日一早,楊崎果然醒轉了。雖還是虛弱得緊,但那面色漸漸的好多了,聲氣雖還是弱得很,好歹把耳朵湊到脣邊,也能聽聽他在說什麼話了。這可比原來的老大夫說的五日期限早多了。閔氏心裡喜得什麼似的,眼裡卻滴出淚來,直對丈夫哭說:“去年雁回一遭,今年你一遭,我這輩子要是個短命的,都是讓你們給急的。”
楊雁回早不氣惱俞謹白調戲她了,在心裡唸了他一萬遍的好,又唸了他師父一萬零一遍的好。就是不知這小子到底是個什麼來歷,爲什麼總這麼神神秘秘。
她安慰閔氏道:“娘說什麼話來,娘可是福壽雙全的命。女兒去給爹端了煎好的藥來,喂他喝藥。要不了幾日,爹就全好了。”
一家子正高興着,崔姨媽和綠萍上門來了。
才進得門來,崔姨媽就衝着閔氏哭道:“妹子,你怎麼就攤上這麼個事?可是把我這傻閨女給急壞了。”
綠萍忙道:“娘,姨媽家裡亂糟糟的一攤事,你何苦說這些再給她添堵?”
閔氏忙問何事。因事關綠萍的劣跡,崔姨媽也不好分說的太詳細,只是抹着淚道:“你道你是爲何輕輕鬆鬆就出了那縣衙的大門?我這傻女兒,她……她那日跟了秦夫人來別墅,聽聞你被皁隸鎖拿,那秦夫人又使壞讓人去知會穆知縣,定要將你問罪。綠萍她……她便偷空跑了,去求秦太太救你。她還應了人家秦太太,要將那秦夫人和蘇姨娘往日做過的醜事,都盡數告訴她!”
楊雁回正端了藥來到堂屋前,聽見崔姨媽的話,心裡一驚,一雙明眸更是驀然雪亮,手裡卻是一個不穩,“豁朗”一聲跌了碗,將一碗濃濃的藥汁撒得遍地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