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江南的四月草長鶯飛,已經極其溫暖,不知何時滴滴答答下起了小雨,開着的窗戶外是翠綠的芭蕉樹,清冷的氣息掠過芭蕉吹進了屋子,丫頭慌忙關上窗戶,於是屋子裡便只剩下沉悶。

“.....四福晉脈象極弱,腹中又還有胎兒,胎兒越大對四福晉的影響也越大,傷勢好轉的機率便也越小,只能慢慢養着看.......”

胤禛的薄脣抿成了一把鋒利的劍:“那不要孩子呢?”

“流掉孩子,四福晉的命也就沒了.......”

權珮又昏昏沉沉起來,只來得及摸了摸弘謙的小手就又睡了過去。

屋外的椅子上坐着胤禛、三阿哥五阿哥還有三福晉和五福晉,窗外的雨聲越來越大,空氣便越來越溼悶,三阿哥打量着衆人先沉重的開了口:“不管怎麼說四弟妹已經醒了,太醫也沒說好不了,只要養的精細自然有好的時候,大家想想還有沒有什麼醫術高明的大夫,若有認識的就請過來,總有人會有法子的。”

三福晉微微點頭。五阿哥也答應着道:“三哥說的對,四哥你該振作起來,好好想想辦法。”

才幾日的功夫胤禛消瘦了很多,於是臉頰越發的棱角分明,像一塊凌烈的兵器,沉默的時候像一團黑色的墨,壓抑又沉重,也只微微點頭:“我知道。”

終於能好好說句話,叫衆人才微微舒了一口氣。

也不多打攪,只叫下人侍候着胤禛先歇一會,別熬壞了身子。

聖駕南巡出了這樣的大事,江蘇巡撫上奏摺主動請辭,叫康熙罵了一頓,聽說太子也病的沉重,於是便叫了還在京城的索額圖過來接太子,優雅的蘇州園林裡,卻好像醞釀着一團隨時會爆炸的火藥,叫人心驚膽戰,便早沒了初遊時的興致,到想念起了乾燥的四九城。

太后也提不起興致,對着康熙道:“過幾日便回吧......叫老四在留些日子,等老四媳婦的情形穩當了在回京......”

即便在擔心,也沒道理因爲一個兒媳婦耽擱太多的事情:“朕也正是這樣打算。”

權珮一覺睡到了傍晚才醒來,雨也早停了,只是覺得屋子裡溼漉漉的不爽快,屋子裡點着豆粒般的燭火,顯得昏暗,權珮才睜開眼,有個溫熱的手掌就覆在了她的額頭上,半響才聽得微微鬆了一口氣:“想吃些什麼?”

胤禛湊近了小心翼翼的問,權珮虛弱的抿嘴,胤禛立時端了一杯溫水,用小勺子一點一點的餵給權珮,見權珮抿嘴不願喝了,便又放到了一旁,靜坐在權珮身邊,一眼不錯的盯着權珮瞧。

丫頭又點了兩盞宮燈,屋子裡就亮堂了起來,用熏籠將薰的乾燥溫暖的被子輕輕給權珮換上,帶着淡淡的香氣的被褥叫權珮多了幾分精神,溫和的瞧着胤禛:“我有幾句話要說.....”

胤禛怕權珮太費力氣,便又往權珮跟前湊了湊,將耳朵對着權珮的嘴,確實叫權珮省了很多力氣,溫熱的氣息叫胤禛覺得真實卻又好似飄渺,細弱的說話聲讓他想起往日權珮的樣子,眼便有些溼潤。

“......不論我怎麼樣,你都要好好活着...”

這話叫胤禛攥緊了拳頭,卻不敢在此刻跟權珮爭執什麼,便只有沉默。

“....爺回京後就叫納蘭明月做了側福晉...納蘭延出將來必有作爲...會幫到爺...後宅的事情叫李氏和納蘭明月一塊管...別虧待了她們幾個...都不容易...爲了弘謙...叫如意以側福晉進門...替我將弘謙養到十歲...十歲後我想弘謙也有能力自保了...爺如果將來並不看好弘謙...請千萬留他一條性命在...青先生雖然能耐...但爺還需要一位謀士...”

到底是體力不支,說了幾句就喘成了一團。

胤禛微閉了閉眼,將眼裡的痛苦全部遮掩才轉頭看着權珮,溫聲同她說話:“不要想這麼多,等養好了身子在說也不遲。”自己生命垂危卻還在爲他的將來算計。

權珮伸手握住了胤禛的手:“爺答應我麼?”

她的眼還是那樣清亮卻難得的露出了幾分焦急,叫胤禛的心好似被萬箭穿心一樣痛,於是聲音越發柔和:“答應,你說什麼我都答應。”

權珮的眼亮了亮,漸漸又朦朧起來,眼也不大睜的開,沒一會就又睡了過去......

六月就是選秀,如意也到了年紀。

權珮的情況時好時壞,並不穩定,聖駕回京,胤禛留下,只求了康熙一件事:“今年選秀,請皇阿瑪准許費揚古的次女以側福晉的身份嫁到我的府上......”

康熙微微皺起了眉頭。

又聽得胤禛好似自言自語一般是說話:“權珮不放心弘謙。”

康熙便嘆了一口氣:“朕明白了,你媳婦會沒事的,你也照應好自己.....”

權珮的情形最終還是傳回了京城,叫四爺府上的格格們心中五味陳雜,也說不清是難過還是高興,只是日子卻已經漸漸的透出了跟先前的不大一樣的味道,福晉暫時不能回來,做事就要小心起來了,五月的天氣明明明媚了起來,孩子們卻不能常常聚在一處玩,於是便只好透過窗戶瞧着外頭漸漸濃綠起來的枝椏期盼嫡母的早日歸來......

如意坐在下首,上頭坐着皺眉的費揚古還有清減了的覺羅氏,一旁坐着五格和安達拉氏,氣氛很沉重,費揚古說出的話叫如意的心突突的直跳。

“你姐姐重傷未愈,不知...生死,求了四爺叫你以側福晉的身份嫁進郡王府,到底弘謙年紀還小,沒有個自己人在旁邊照顧她不能放心,所以選秀上只要你不出大問題,必然能過....”

郡王側福晉,那可是她做夢也想不到的身份地位......

費揚古說了幾句又深皺起眉頭巴巴的抽起了煙,大女兒叫如意進郡王府雖有擔心弘謙的意思,其實也是爲了那拉府上籌謀,五格沒有入仕,如果跟郡王府的牽扯漸漸淡了,以後那拉府必定要漸漸敗落,有個如意在就好像那根線還跟原先一般結實,或許那拉府還有輝煌的一日......

覺羅氏緊盯着如意:“...你以後要是對弘謙好,我跟你阿瑪還有你大哥就站在你後頭,要是你在郡王府上受了委屈,我便是拼上老命也要爲你爭一爭,你要是對弘謙不好,那就別怪我不認你,即便你做了郡王側福晉,我也能叫你打回原形!”

權珮未必是有多相信如意,她更相信的是如意身後的覺羅氏。

五格輕咳了一聲,緩了緩聲音道:“額娘就是這脾氣,說話也直,你別太介意。”

如意微擡起眼卻並沒有從五格臉上看到他對覺羅氏說的話的不認同,她便又垂下眼:“大哥不必說了,額孃的心情我瞭解,弘謙也是我的親侄子,我哪有不疼他的道理,就請阿瑪額娘還有大哥放心吧,我必定不會叫你們失望的。”

五格擡眼打量了幾眼如意,這個妹妹自小長的就不惹眼,臉頰白皙圓潤,五官平平,才智更是一般,進了郡王府,若不是因爲有個弘謙後頭又有個那拉府,她想要立住腳根本不易。

他又不自主的想起權珮,覺得心疼,那樣的才情容貌...只可惜了......

天氣暖和,將江南的潮氣似乎都驅散掉了很多,權珮消瘦的臉頰上只一雙眼還是格外的惹眼,弘謙坐在一旁認真的讀着手中的詩經,孩子雖小,只是經歷了這樣的事情,瞧着稚氣都少了很多。

胤禛彎腰替權珮將身上的毯子向上扯了扯,見她在溫暖的太陽下又迷糊了起來,不大一會就睡了過去。

於是弘謙的聲音也停了下來,擡頭看了一眼胤禛。

已經一個多月了,權珮醒着的時候並不多,太醫還只說權珮脈象極弱,無法斷言能不能長命,權珮不能挪動,胤禛的時間卻越來越少,總是待在這裡是不可能的。

他便在行宮旁給權珮置辦了一所宅子,下人們都安置妥當,又點了幾個暗衛留在權珮身邊隨時傳遞消息,又同江蘇巡撫吃了一次飯:“...多多照應.....”

好似做了很多,但回頭看又覺得什麼都沒做,便整夜整夜的守在權珮的牀邊,好像這樣才能跟權珮一起的時間更長一些。

明媚鮮豔的辛夷花給五月的江南染上了不一樣的亮色,權珮笑瞧着弘謙耍拳,身旁坐着胤禛,低沉的說話:“...等我回的時候,就一併將弘謙帶回去了....”說了一半他便有些說不下去,好似覺得這樣很殘忍。

“弘謙....”

弘謙聽得權珮虛弱的喊他,忙小跑到了跟前。

“你跟你阿瑪回京麼?”

弘謙拒絕的很堅決:“不了!阿瑪不再,我留下來照顧額娘!”

權珮眼裡便有了欣慰轉頭對胤禛道:“叫他先留下來吧...等到了時候我會安頓人送他回去的...眼見着就要六月了...爺在這都快要兩個月...是時候回去了...不要因爲我耽擱太多...不然我會愧疚的....”

到了時候,自然是權珮死的那一日。

胤禛的面龐便像刀刻一樣堅硬了起來:“我會時不時來看你的!”

費了這麼久的神,權珮又恍惚了起來,眼睛微眯了起來,說話也不大有聲音:“叫我在太陽底下多躺一會.....”

話音還餘留了幾分,人卻已經睡了過去,寬大的毛皮躺椅裡權珮瘦弱的好似一隻流浪的貓兒,疼的胤禛的心都揪了起來,有一瞬間他多想拋掉他身上所有的枷鎖一直陪着權珮到她生命的最終,這樣至少不留遺憾.......

他便轉頭看向兒子:“阿瑪不再,你額娘就全靠你了,你是男子漢,是可以依靠的男子漢,是不是?”

陽光下,弘謙挺直了脊背,響亮的道:“是!”

胤禛深吸了一口氣。

走的那一日已經都六月了,天氣一日比一日熱,權珮卻還擁着毛皮大氅,早晨的時候還清醒了一會,等到胤禛走就又睡了過去。

身後的白牆青磚漸漸淡去,好似一轉頭就再不會看見這樣的景色,叫胤禛的心像被挖空了一般,連眼神都空洞了起來,*的日頭下,明晃晃的江水迷亂人眼,熱浪隨着風全進了船艙裡,悶熱難耐,胤禛卻一動不動的枯坐着,憤恨着自己這身不由己的身份,憤恨自己的不夠堅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