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檐碧室的宮殿中,皇帝將一本奏摺放了下來,擡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皇上,需要傳膳嗎”木青將奏摺小心的收了起來,在金紅的章本合起來的時候,他從上面看到了幾個字,心頭一顫。
——工部尚書認罪,貪污巨銀,走私,秋後立斬。
窗外,屹立在皇宮中蒼老的大樹已經開始泛黃,落葉也許會在某一日醒來時灑遍皇宮,而他不會看到,偌大的皇宮中青灰的宮牆將春夏攔在宮門外,只有秋涼和冬寂陪着他從青絲到華髮。
“木青,秋到了。”皇帝負手而立,望着窗外感慨到,沒了夏季的聒噪,秋日來的有些寂涼了,他想起一個人,由自來了興趣。
“將前幾日進貢的肥蟹挑些好的,你跟朕去一趟丞相府。”他微笑,念起年少時與邵堰美酒對蟹的日子。
邵堰歪歪扭扭的坐在廳堂前,肆意的將雙腳放在側面的桌子上,手裡捧着一本書,正緊緊皺眉的研讀。
打掃的下人在一邊偷笑,被老管家笑着趕走,他將剛送來的鮮花擺放起來,有趣的看着絳星和絳月在地上蹲着玩一種拾骨子。
“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傷往事,年紀大了,自然就傷秋悲月了,唉”邵堰伸個懶腰,嘆息。
管家笑着說,“大人,您正值壯年,說什麼老不老的,老奴這把年紀還不覺得老呢”,瞧見院中陳桓洛,管家道,“不信啊,您問問陳公子”
陳桓洛端着枯藤藍子,裡面是曬好的藥材,他輕哼一聲,隨意撥弄着。
邵堰遠遠看着他,往後一靠,伸個懶腰,“我啊,是人沒老,心老了。玩不動嘍,只想找個人安穩的過一輩子,桓洛覺得本大人的想法如何”
陳桓洛涼涼開口,只有兩個字,“庸才”
邵堰朗聲大笑,“是啊,本大人就是個庸才,沒桓洛你聰慧,你瞧,一本詩詞讀了半晌都琢磨不出來什麼哲思”
他瞧見那人露出不經意的細微的笑容。
辰修齊進來的時候,邵堰正爬在椅子背上看陳桓洛分撿藥材,看見錦衣華服的青年,啊了一聲被椅子絆倒在地,“皇上,您怎麼來了。”
邵堰利落的跳下椅子,走到院中,辰修齊笑着看院中擺滿晾曬的藤筐,捏起一片枯葉放在鼻下輕嗅,問清秀的年輕人,“這是什麼藥?聞起來很香。”
“桂花梗,皇上,還請上座”邵堰接道,下意識拉住陳桓洛的手腕,將他拉入自己的身後,
陳桓洛面無表情的垂眸,卻在皇帝欲走的時候突然開口,“不是。”
“不是什麼?”辰修齊停下腳步看着邵堰身後的人,露出個笑容,“丞相不用緊張,朕沒有別的意思。”他從來沒有見過邵堰這副護犢的模樣,不由得對面前這個年輕人更加好奇了。
“浮萍。身世浮沉雨打萍的浮萍。”
“哦?它有何種作用?”
陳桓洛掙開邵堰的手,冷靜的看着面前和自己年紀一般大的尊王,聲音冰冷,“味辛,性寒,清邪趨害之用。”
皇帝還想發問,被邵堰擋住話頭,“皇上,您用午膳了嗎,喲,木青拿着的是什麼,活的,還會動,皇上,您還給臣帶好吃的啊。”
他笑着請皇帝上座,將陳桓洛牢牢的扣在自己身後,手指安撫的他僵硬的手指,陳桓洛狠閉一下眼睛,冷聲在邵堰身後開口,“放開我。”
邵堰招呼着讓管家將木青手中的東西送入食房,輕聲說,“乖,先回房去。”
在不被人注意的陰暗中,他忍不住的露出了憎惡和怨恨的目光,只有那一瞬間,在邵堰開口之後,變得平淡而面無表情。
“好。”
一字一疏離。
邵堰鬆開手,頭也不回的走入廳堂盡地主之誼。
“朕只是想起來好久沒出宮了,你將所有的事讓推脫給朕,朕倒是來看看邵卿在忙些何事。”
邵堰尷尬的摸摸鼻子,皇帝說,“這是宮中進貢的蟹,讓你府上的人做了去,朕吃膩了皇宮的口味,也來嚐嚐邵卿府上的菜色。”
辰修齊拿起邵堰扔在桌上的書,大致翻了翻,似笑非笑的說,“原來邵卿在忙着攻讀詩詞,不知可有感悟?”
“咳,臣愚笨,沒有。”
邵堰餘光看到站在陰影下垂眸不語的人,他在背後朝管家揮手,老管家送上來果盤和點心,帶着下人和陳桓洛離開了。
直到陳桓洛離開,邵堰心裡才鬆了口氣,他的視線從來都沒從那人的身上離開,從他見到皇帝時轉瞬即逝的痛恨到沉默不語的隱忍,邵堰想不出,也無法看他流露出那樣的情緒。
陳桓洛失魂落魄的走回房中,漠然看着擺放在書桌上的醫書,眼中忽然涌起盡數的悲涼,他按住瘋狂跳動的胸口,在見到皇帝的那一瞬間,用盡全力才壓抑住自己的憎恨。
他從桌上的暗格中顫抖着取出來一瓶拇指大小的陶瓷瓶,用力握着才能壓抑着自己不會衝出去。
還沒到時機,他安慰自己。
就這麼死了,太便宜他了。
屋中多了一個人,白棹雨徑自坐下來,蒼白的手指把玩着一枚白瓷杯,他露出兩分譏笑,“陳公子,你讓先生和我太失望了,這就忍不住了嗎”
白棹雨緩緩走過去,取出他手中的瓶子,目光如冰冷的毒蛇,盯着他,他用一根手指擡起陳桓洛的下巴,用一種不屑諷刺的語氣說道,“瞧這張臉,你笑起來的時候很像他。血緣,真是很奇妙,對嗎。”他用指尖滑過他的臉龐,低聲危險的說,“你最好不要笑,否則想想你那位丞相大人會發現什麼趣事。”
陳桓洛打掉他的手,闔眼,再睜開時,只剩下淡漠靜寂,“你不用威脅我,楊先生讓你來並不是讓你做這些,你沒有資格對我說失望”
白棹雨挑眉,變成那副友好的,商人友人的模樣,“你上次送上去的藥很有效,我需要你加大份量”
陳桓洛皺眉,冷聲說,“這種香藥會對人產生副作用,可能導致有孕後——”
“誰還會在乎生下來的皇子是否健康呢”
他淡漠一句,滿是狠毒。
宮中進貢的蟹果然肥美,味鮮。
邵堰低頭飲酒,聽皇帝言語,心卻忍不住的去想那在竹林深處的人。
皇帝叫了邵堰兩聲,邵堰纔回過神來,咳了一聲,“臣走神了,您說什麼”
“朕問你,對工部尚書可有人選。張利已經被定爲秋後處斬,不過這一職位不能長久空缺,邵卿的意思呢”
皇帝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問“邵卿不給朕介紹剛剛的那位公子嗎,或者解釋朕的疑惑,你這府上這麼多藥材,丞相是打算開醫館嗎”
“咳,皇上,您多慮了。桓洛是臣府上的府醫。他性子內斂,臣是怕他君前失禮”,邵堰手指在桌面無意識的敲了敲,“臣以爲工部尚書的人選不用太過着急。都城如今已經有大量學子進城,等候冬試,倒不如將這個位置空下來,等冬試過後,選拔人才。”
“讓一個新晉臣子做尚書的職位,恐怕不妥。”
邵堰頷首,“只是借這個位置爲皇上招攬內臣,窺視這個位置的人不在少數,皇上不如聽聽其他大臣的意思,從他們推舉出來的人挑選”
他勾起冷笑,“臣倒是想看看這些人還有什麼派別牽連。”
皇帝倏地將一隻蟹腿塞進他手裡,“再過半月,朕便要封妃了。”
邵堰眨眨眼,把蟹腿拿起來,用鑷子自己挑出肉,“恭喜皇上。”
皇帝用手支頜,端起酒杯飲一口,嘆氣,“邵卿,朕想立男妃”
“咳咳——”邵堰一口酒噎在喉頭,眼睛倏地瞪大,震驚的看着辰修齊,無論上輩子或者是如今,他都沒有聽過皇帝有好男色之意。
“臣失禮,還請皇上責罰”邵堰連忙站起來,向皇帝請罪,辰修齊沒有責怪他的意思,只是嗔怪的看了他一眼,“邵卿不用驚慌,朕也只是問一問邵卿的意思。邵卿與朕一同長大,如同兄長一般,皇室淡薄,朕對於你親密,如今也想聽聽長輩的意思”
邵堰一時百感交集,心中愧疚,還未開口,便嚐到從心口涌上的苦澀,他微垂眸,聲音略顯暗啞,“臣只想,皇上能尋一知心知意之人,無論公子姑娘,或者王孫貴族,只願能時時刻刻愛護皇上,慰暖慰冷。”
皇帝舉起酒杯,輕聲說,“敬邵卿的知心知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