層層疊疊的奇石山脈在漂浮的霧靄中,恍若星象位移,變幻莫測,始終無法定格成具體畫卷。
而山石林立,一片浩渺,澎湃之意,恐怕唯有空中振翅高飛的獸鳥方能一窺究竟。
此外,冗長的山溝亦是在不斷交織的轟響聲中,猶如一條正在向前跑行的巨蛇,搖擺不定,偶爾也會分出數條枝幹,不過片刻便又被移動的山石遮擋,消失不見。
時時變化的山石,時時變化的道路,近乎永不停息。
這纔是真正的生死之路,斷然不敢輕舉妄動。
雪玲瓏拖着未能痊癒的身子,一步一步走在前頭,作爲領路之人,卻再不像先前那般輕車熟路,反倒走得極慢。
狹長彎曲的小道越是往裡越是狹窄,僅僅只是行了一個鐘頭而已,便已經只能容下一人經過,兩邊石壁就在身側,石壁上有尖利的倒角刺出,上面沾有綠色的青苔,青苔上泛着奇怪粘稠的黑色乳漿,聞之刺鼻,正是月食之毒。
所謂月食之毒,乃整條月食之道上千百年來積累的屍氣毒液,劇毒無比,後又因夜間明月星象的變換與其實山石變化規律,多了幾分靈氣,故而越發強勁毒辣,便是結丹真人也都頗爲忌憚,而如雪玲瓏這般修爲的女子,哪裡能夠禁得住這種劇毒的腐蝕?
雪玲瓏緩步而行,一來是身上重傷並不方便,二來則是害怕觸碰山石,沾染月食之毒。
顧長月緊隨其後,看着雪玲瓏被血染紅的衣衫,不自覺地搖了搖頭。
就爲了帶她進來,以免她到時逃跑,便連自己也要如此涉險,方纔石靈突現,自己若是不曾管她,那才真正冤枉。
不過不得不說,雪玲瓏倒是狠得下人,這樣的人也不好對付。
顧長月一邊想着,一邊前進,同樣走得小心翼翼。
雖然提早服用過二師伯備下的丹藥,這山石上的毒液對她來說倒是無甚危害,但是她卻不敢掉以輕心,畢竟後頭還跟了個感官和洞察力都是不凡的化神期強者,她不願意將自己所有的底牌都暴露出來。
說到藍前輩…
其實若叫別的弟子遇見這第一大派的祖師級人物,還被這祖師級人物跟了這麼久,甚至打算一直跟下去,哪個不會覺得榮幸至極?
可偏巧顧長月情況特殊,想的也多,心中多少有些不暢。
而藍前輩跟在她的身後,足下無聲,氣息尚無,像是根本就不存在一般。
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麼。
狹窄的山路,高大的年輕男子行走其間卻不曾顯得擁擠,他不急不緩地走着,身上普通的藍色衣衫隨風而動,像是雲霧般拂過石壁兩側突出的密密麻麻的倒刺,卻又像是煙霧般,在觸碰到倒刺的瞬間散去,待後來再凝固。
這些毒液攔不到他,不僅如此,便是整個奇石山脈也攔不到他。
故而相比小心翼翼的雪玲瓏和顧長月,更顯得悠閒自得。
他的目光時不時地落在狹長的山壁之間,像是在觀賞風景一般,眼中有神色漫不經心。
如此,三人各懷心思,皆不言語。
就這般七折八拐,不知行了多久,好不容易纔走出這個冗長的山溝。
時下,眼前霍然開朗。
熾烈的陽光從天空中照射下來,將三人籠罩在刺眼的光芒之中。
前方是一片詭異的空地,沒有泥土,唯有清澈透明的水塘。
淺淺的水塘乾淨透徹,清涼如月,水底的石塊水草清晰可見,有風吹過,綠油油的水草搖曳不定,攪動着水面上太陽灑下的光芒,層層推開。
一圈一圈的粼光落入眼簾,顧長月忽然覺得頭暈目眩。
“這水……”
是死水。
此水被稱爲死水,倒是名副其實。
水色雖清,但修士一旦不慎落入其中,即刻便會被草獸纏住,然後吞噬。
除此之外,它還有一種精神壓制的作用,看的久了便會出現頭暈目眩的情況。
顧長月一早便做好了準備,卻也依舊這般難受,可想而知,對此水並不瞭解之人會如何難受。
她也不多想,趕緊將視線移開,屏氣調息,幾吸之後終得以緩解,繼而道:“怎的這麼奇怪?”
她表現自然,就彷彿首次嚐到死水的厲害。
雪玲瓏道:“這是死水,顧道友切莫往下看。”
說着,她的目光越過死水,落在中央佇立着的雕塑上。
顧長月順着她的目光望去,覺得這雕塑看起來更像是一塊被風沙侵蝕的怪石,只有模模糊糊的輪廓能夠肯定它是一塊雕塑。
事實上,這個雕像顧長月前世在奇石山脈裡看到過一些,根本算不得很多,至少前世她清楚記得,這死水之中是沒有的。
只是不知爲何現在卻有了?
而更讓她疑惑的是,儘管每一塊石頭只有十來尺高,並不顯得巍峨澎湃,但是卻有強大瘋狂的威壓自其間散發出來。
這種感覺不同於鬼火的陰戾,而是沉厚的,正如沉沉的黑暗從頭頂壓下,叫人毫無還手之力,尤其是當雙目落在其上的時候,一種更爲恐怖的眩暈感油然而生,比死水還叫人難受。
方纔還在開口說話的雪玲瓏腳下一軟,噗通一聲匍匐在地,一動不動。
顧長月被她的響動所驚,神色一凜,反倒是從雕塑的壓迫中清醒過來,緊接着,條件反射地上前攙扶,不想被人一把抓住手腕。
淡淡的溫和透過紅色衣衫的薄紗,異常清晰的觸感,顧長月身子不自覺地一顫,整個人被輕而易舉地拉到一旁。
驚愕地擡起頭來,正好對上藍前輩平靜沒有波瀾的眸子。
藍布衣衫的男子面色不變,緩緩放開抓住顧長月手腕的右手,很自然地開口道:“你不用扶她,那石像是兩級陰陽神的化身石雕,蠱族雖不信仰兩級陰陽神,但是常年受其庇佑,自然心生崇高的敬重之一,她既然在蠱族長大,同樣受了兩級陰陽神的庇佑,便應該隨了蠱族的風俗,故此但凡見着這樣的石像,都得俯身行禮。”
“這石像便是兩級陰陽神?”
顧長月前世的確在這奇石山脈中歷練過許久,但卻從未進入過蠱族,對於蠱族的文化風俗並不瞭解。
無論前世今生,她所知曉的只有一點,蠱族善用蠱毒,生活在奇石山脈背後,神秘莫測,多少年來,很少人能夠窺探到它的秘密。
傳言它受兩級陰陽神庇佑,但是具體的故事卻不得而知。
這時,雪玲瓏已經跪拜完畢,一邊支撐着搖搖欲墜的身體自地上站起,一邊平靜地解釋道:“顧道友有所不知,這奇石山脈九曲迴腸,分支便有上萬條之多,其中主要路線有數百條,而每一條主要道路,不管通向死亡還是生命,皆會有一塊兩級陰陽神的化身石雕。”
她拍了拍身上的泥土,看向顧長月,“在蠱族的傳言中,兩級陰陽神的力量太過強大,所以只能分化成無數的化身石雕,否則根本無法立於這天地之間,來庇佑蠱族子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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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百條道路,數百塊化身石雕,怎會如此?
顧長月默默與前世所見對比一番,隨後將目光落在雪玲瓏身上。
雪玲瓏則將視線從她身上移開,冰藍色的眸子落到別處,看不出在想些什麼。
即便如此,顧長月還是發現,她的目光竟然凝聚成了一點,不像往常那般渙散無力,似乎有點不一樣了。
藍前輩負手而立,淡淡地道:“申時已至,莫再耽擱時間,趕緊走吧。”
雪玲瓏也覺得不宜耽擱,道:“如此,藍真人,顧道友,二位且跟在玲瓏身後。”
說罷上前一步,雙手一揮,便見一架小舟法器停駐與死水之上。
法器沉淺灰色,木質材料,看起來無甚特別,然,死水底下的草獸在觸碰到船身之後皆若受到火焰的炙烤般,唰地縮了回去。
接着,空氣中散發出淡淡的焦味。
草獸再不敢觸碰法器,在水底不甘地搖晃。
清澈的水面明晃晃的,不斷起伏。
雪玲瓏似乎看了看顧長月和藍前輩的模樣,隨後道:“蠱族善於用毒,船底抹了蠱族特製的焦息粉,專門用於對付水底草獸。”
藍前輩與顧長月同時點了點頭,未曾說話。
雪玲瓏則跨步走上法器,後又道:“二位莫要擔憂,這些草獸絕不敢再觸碰小舟法器,你們上來便是。”
藍前輩盯着小舟法器,忽然開口,道:“蠱毒,當真是厲害。”
語氣平淡,聽不出半點讚揚之意。
一道兒說着,一道兒走上小舟法器。
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小舟法器忽地下沉一截。
水底的草獸頓時興奮地又圍了過來,可是又被焦息粉所傷,刺啦啦地撤退。
空氣中的焦味更濃了幾分。
雪玲瓏站在船上,臉色不自覺地一白。
顧長月微微皺了皺眉,直覺這位藍前輩是有意的。
藍前輩盯着她,面無表情地道:“還不上來站在那裡做甚?”
顧長月怔了怔,腳下一動,趕緊移步到小舟法器上。
藍前輩頤指氣使地道:“還不快走。”
雪玲瓏白着臉,用法決催動法器,緩緩前移。
此番又行了許久,再穿過一條變化不定的山路,就在陽光漸漸西沉之時,堪堪從無數層層疊疊,變幻不定的奇山中走了出來。
一路上倒也再無任何危險。
山道之外是一片平坦而肥沃的土地,被一片樹林環繞其中,綠油油一片,盡顯蔥鬱之態。
遠遠地,似乎能夠看到樹林間一棟棟房屋的輪廓。
而半空之中,卻憑空懸浮着一塊巨大的石匾。
石匾將近五六尺長,通體黑色,石材材質,上面用紅色小篆字樣歪歪扭扭地刻着“蠱族”二字,便是站在奇石山脈出口的地方,也能夠看得一清二楚。
除此之外,石匾兩邊還分別盤踞着兩隻不同形態的小蛇。
小蛇盤踞起來只有拳頭大小,肥肥胖胖,口中沒有蛇信。
此時,西落的太陽將將照耀在其中一隻小蛇上。
小蛇頭部渾圓,不僅沒有蛇信,嘴巴也小的幾乎沒有。
雪玲瓏望着那石匾,忽地挺胸擡頭,然後極爲恭敬地行了一禮。
隨後,她回過頭來,對顧長月和藍前輩道:“那是蠱族的象徵,因兩級陰陽神的力量而懸浮於空中,千百年來風雨不改,左邊的蠱蟲是蠱王索羅,右邊則是蠱後明娜,你們切莫用手去指,因爲那是蠱族真正的信仰,不容褻瀆,若是有人不尊敬蠱王和蠱後,定然不會受到蠱族人的歡迎。”
兩隻蠱蟲也太胖了些,遠遠看去,真像是盤踞起來的,矮矮胖胖的蛇。
顧長月動了動脣,險些將自己的想法脫口而出,不過想到雪玲瓏的警告,趕緊將話全部吞回肚裡。
雪玲瓏輕輕咳嗽一聲,似乎以此調整一下?體內的氣血,覆又吞下一顆補靈丹,道:“雖然那石匾看起來近在咫尺,但是與奇石山脈相距甚遠,至少有數十里路,蠱族所在的風希林便是在石匾的後面,我們御器過去還要快些。”
顧長月看着她,道:“既然我們已經從奇石山脈出來,脫離了危險,便也不需要那般緊趕慢趕了吧?”
雪玲瓏忽地轉過頭看着她,冰藍色的眸子轉動。
顧長月看清楚了,雪玲瓏的眼睛異常光亮。
她嘴角帶着淺淺的笑意,眼中卻流露出顯而易見的關懷,“雪道友這是怎麼了?我不過是看雪道友重傷未愈,怕雪道友支撐不住而已,卻沒有想到雪道友思家心切,倒是我的過錯。”
雪玲瓏微微一愣,心裡那種不安的情愫再度升起,只是見顧長月眼中的關懷,並非假裝,倒有些莫名所以。
她有些吶吶地開口,道:“多謝顧道友關心,只是天色將晚,玲瓏想帶二位儘早抵達,也好趁此盡一番地主之誼。”
顧長月笑着點了點頭,道:“如此,便請雪道友帶路吧。”
雪玲瓏道:“藍真人,顧道友,請。”
旋即御起法器,橫空而去。
顧長月也不停留,對藍前輩道了聲:“藍真人,請。”
後,御起紅菱法器跟上雪玲瓏。
藍前輩跟在最後頭,莫名意味地打量着顧長月,許久不曾說話。
數十里的距離不算遠,三人僅僅飛行了半個時辰便已經站在懸浮的石匾之下。
石匾橫在前頭的森林上空,在橘紅色夕陽下,顯得尤爲古樸。
藍前輩終於開口,有感而發地道:“蠱族所在的環境和外面不同,便是連房屋也蓋得不同。”
顧長月順着他的目光望去,看到一片鬱郁森林中若隱若現的房舍。
一排排高腳竹樓掩映在鬱郁森林中,似乎隔了十幾株大樹便是一間,相互間有序排列,整整齊齊,在深林中形成方正的街道和集市。
這個時候,集市還未散去,依舊有不少蠱族之人來往穿梭。
街道兩邊都是奇形怪狀的大樹,大樹不高,四下伸展的枝幹粗壯,又被剪裁得很是整齊,四四方方,像是一柄倒着的雨傘,枝幹匯聚的地方,正好能夠被當做貨架用。
故此,所有的大樹枝幹上都擺滿了小販販賣的物品。
三人行與其間,顧長月一一掃過這些物品,發現不是黑乎乎的蠱蟲,就是各色各樣的毒粉,對她而言,都提不起多大的興趣。
倒是那藍前輩彷彿被吸引住了般,雙目四下巡視,偶爾也會停在小攤前瞅瞅,面上神色是難得的柔和。
將近看了有半盞茶的功夫,他忽地笑了起來,被夕陽渲染的樹林中,看起來異常恍惚。
他動了動嘴脣,道:“蠱族如今的巫王可是個了不得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