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漸濃,和院籠在一片昏暗之中。
世上給女兒家留下的路,總是夜行艱難,仿若只在廣闊天地間只有鋪好的既定一條,不肯好生去走就會直撞了南牆。
周曼雲的腳步決然地叩着石板,盯着從曼音房中透出的一點燈火,直愣愣地走向前去。她沒有更好的主意,只有一股子邪火悶在胸間,只想得個肯定就乾乾脆脆地把一切燒個乾淨。
纔到廊下,周曼雲就被杜氏緊緊地拿住手臂,硬生生地攔了下來。
“高夫人現在音姐兒房裡。”
只是一句低語,就讓曼雲不由自主地愴然淚下,哽聲喊道:“娘!”
早在此前那些親人聽到曼真婚事定下之後如釋重負的表情中,曼雲就曉得了自己的復仇想法不過是擋車的螳臂,可現在被親孃目光灼灼地逼攔下來,她更覺着自己就跟被馬蹄踏過,車輪輾過的小蟲子一般痛不堪言。
“周曼雲!我們先回去!”,杜氏低聲喝着。
有個情感豐沛又心腸柔弱的女兒是好事,但她必須要控制住曼雲氾濫地隨時會讓她自己淹沒的情緒。
一路扯着曼雲回到了藏岫樓,聽着女兒哭訴清了心中所想,杜氏長嘆着撫上了曼雲的長髮問道:“雲兒,還記得曼華姐姐嗎?”
周曼雲使勁地點了點頭,眼裡閃起了一點希冀的光。
在豐津“死”了的周曼華,因祖父之命避到了燕州。雖然與杜家人一起經歷了兵敗逃亡。但緊隨着外祖母莫支氏的曼華,偶有夾帶在周杜兩傢俬下流轉的信件中,已嫁人生子的她描述起略顯着困苦的生活也顯得生機勃勃。
“五姐也可以一樣?”
杜氏遺憾地搖了搖頭,道:“你要想着華姐兒離鄉十年不歸的苦處。要想着當時她已是個被你祖母賜死的死人……而你四嬸還有曼音自個兒,她們是更想認下高周聯姻事的。”
此前,杜氏一直在和院陪着閔氏母女。四嫂聽說高夫人來時,初顯憤怒,但聽到高家想要認下婚事後顯出的喜色,顯而易見。
“他已經害了她了!還要姑息養奸,再送上去讓他害了一生?”,曼雲靠在杜氏胸前,抓着孃親的衣襟,啞聲問道。
“若你……若你遇上這事。不必你出手。娘自會親手把害你的人千刀萬剮了。大不了。就是咱娘仨離了霍城,大江南北又何處不能安身?照我想來,曼音既遇此事。也就靜待兩年事淡了,再尋個心寬的男兒嫁了就是。可是不獨周家,這世上的人大多卻是另一種想法。”
“女子**,只有幫畜生掩蓋罪行,再順水推舟賠上一輩子,纔是正理?”
“正理,不得不爲的正理。”,杜氏摟緊了女兒,臉上盡顯哀傷無奈,輕聲道:“世上就是如此待女人苛刻。若想得脫,也只得自己能不懼世俗之議跳得出來。你待曼音的心,娘知道,可娘估摸着音姐兒自己是肯委屈求全了。”
“她肯?”
“是!娘從和院裡扯你出來前,在門邊已聽得音姐兒衝着高夫人低喚了一聲‘孃親’!”
聽着杜氏的話,周曼雲痛苦地閉上了雙眼。
時近三更,高夫人才從和院的曼音房裡離去,閔氏一團和氣地送着準親家母,只留着發如雪霜的白老姨娘坐在曼音的牀邊,一直握着孫女的纖手一刻不敢放鬆。
曼音從清醒後的歇斯底里,到傳來議婚消息的沉默,再到高夫人來訪後的溫順,情緒多次變來變去,但也顯出了她直面困厄的堅韌。
只是這點因境而順的韌性看在老白姨娘眼裡,喜厭陳雜,反自覺得老邁的身體有些倦意滿滿地象是快要死去。她想着親生孫女有個好歸宿,但也恨不得在耕心堂拔刀殺人的不是曼雲,而是眼前的曼音。
一碗黑褐色的湯藥端到了曼音跟前,老白姨娘低聲勸飲道:“音兒,喝了藥就睡下吧!”
周曼音乖順地輕啜了一口,才羞紅着臉道:“此前孫女醒來時,好象已喝過了一次了?這藥是六妹妹開的方子?”。那會兒,才從被姦污的刺激中醒來,身邊人讓喝就自張了嘴,但現在細想下,起先拿藥給她的是五嬸杜氏。
想着自己的事既然引了杜氏來,自然也瞞不了曼雲,更甚至讓曼雲看過自己的醜態,曼音只覺得羞愧欲死。
“是,雲姐兒開的避子湯,說是不同市面上的……”,重要的是曼音年少身嬌,曼雲才建議用了特方。
“避子湯?”,周曼音的眼中半羞半愕。
老白姨娘輕閉了下眼,臉上帶上了些喪氣的灰色,冷語道:“就算是高家應下了與你的婚事,下聘請期總還是要些日子的。不想頂着個懷了孽胎的肚子拜堂,讓人看了笑話,你就不喝也罷!”
“阿奶!孫女沒有半點違逆之意!”,一雙手驚懼地接過湯碗,秀頸喉頭輕動,一碗藥湯盡皆下肚。
“那先再睡會吧!”,讓曼音漱了漱口,白老姨娘就勢扶着孫女躺下了身子。
白日驚懼未退,閉目而眠的曼音自始自終蹙着雙眉,牙關緊咬。
白老姨娘長嘆口氣,伸手幫着淺眠過去的孫女又掖了掖被角。
“人被聰明誤一生!”,想到自小掐着聰明的孫女終了還是傻傻自誤,坐在牀邊的老婦人忍不住將頭埋在手帕裡默默地哭了起來。
一直陪着曼音旁觀着高夫人的唱唸俱佳,白老姨娘不但看到了曼音心甘情願地被高夫人那些似是而非的道理哄住,也看到了孫女立意要嫁進高家的決心。
只是,事至此。白老姨娘已什麼都不想再說,只求遂了曼音的心願,讓她進了高家門坐上了正妻位再說。
“傻子!等我閉眼死後,一定會有人指着我的墳頭罵着笑話着。是恬不知恥的白竹君教出了個白癡孫女。男人喜歡你纔對你用強,婚後自會對你愛重,這樣的謊話哪裡能聽得……”
翌日,似乎與以往相同的陽光重照進了和院。
看看眼前據說再要喝一道的避子湯藥,再想到了曼雲刺傷高維的消息,恢復了些精神的周曼音咬了咬脣,對白老姨娘求懇道:“阿奶,我想見見六妹。”
昨日,人生中最醜的一幕都被周曼雲看了,曼音痛定思痛想要決然地跟堂妹將些事攤開說了。
被人請進了曼音閨房的曼雲。臉色透着睡眠不佳的青白。比之曼音更象了受害的女人。
室內盡摒了衆人。只餘兩姐妹呆着。
“五姐不喝藥嗎?一貼三服,最後一道才最緊要!”,曼雲望着牀上擁被凝視着她的堂妹。尷尬地扯起嘴角,手摸上了桌上已漸涼的藥碗邊緣,沒話找話。
“這藥的藥效多久?可會影響子嗣?”,曼音也勉強一笑,認真問道。高夫人昨晚的哭訴中,還提了高維突然言行悖亂,多少也有受了侄子出生夭逝和婚事不遂的影響。
“你還想着給那個該死的畜生生兒育女!”,周曼雲的臉上顯出不可思議的憤怒。
昨晚,待確知曼音已認下婚事,甚至在高夫人面前低頭認了她與高維有情。硬替人將強暴真轉了私通,周曼雲徹夜未眠,傷心欲絕,可不想一大早被叫來問了這話,讓她更是怒意難遏。
“藥有問題?”,想岔了的周曼音眸中突現一絲驚色。
“無聊!”,周曼雲低罵一句,伸手端起藥碗放在自己脣邊,狠狠地喝了一大口,再抻直了臂將碗伸到了曼音的眼前。
放下心頭大石的周曼音這才接過藥碗,低頭小口小口啜着。
“如果就爲這事,我走了!”,曼雲困怒交纏,急欲逃了這讓她窒息的房裡。哀不幸,怒不爭,眼前的周曼音比之她的前世還更加讓人無語。
“六妹,且等等!”,直身坐起的曼音出聲急急地攔住了曼雲。
可待等曼雲立住腳,她又只認真看着曼雲,不再言語。
直憋得曼雲想要再言告退時,才聽得耳邊響起了輕輕的一聲,“周曼雲!你還是處子嗎?”
“我是不是處子,又有什麼關係?”,周曼雲打量了下曼音象是探究找着同盟和勇氣的神色,索性一下子坐在她的牀前,沉聲道:“你是疑我婚期定急,是有些不可說的因由?可我的事是我的事,與那畜生害了你才迫你急嫁的事實根本不能混爲一談。”
“我明白了!”,一絲瞭然劃過曼音心頭,她垂眸盯着被面愣了會兒,才澀言道:“發乎情止乎禮,就算你與蕭家子私相授受在先才定了婚約,可只要沒丟了元貞,就可以佔了理來指責我的骯髒是吧?”
“不是一回事!周曼音,根本就不是一回事。我記得小時候曾聽師父講過在南召有些部族至今還有着走婚之禮,情郎夜半來天明去,甚至還可好聚好散地換了人,只待感情穩固生下孩子多年,纔會行了婚禮。我並不歧見這世間有這樣的女子,若我生在南召,說不得也會從俗。只是我生於江南周家,自然希望能按着江南風俗享了新嫁娘該得的一切,能得丈夫的愛護與尊重。
若我的姐妹真是和別的男人情投意合有了首尾,我會想着法子幫忙成求了好事,只要有情人能得心遂願就好。但是……但是昨日之事不一樣,五姐,你是被強的!高家畜生已然全不顧你的尊嚴,這般強取豪奪,你居然還要嫁他,我無法忍受。”
“所以,你纔要殺他?”
“是!若非被攔着,我早就殺了他了!”,曼雲低頭看了看自個兒的雙手一臉苦笑,昨天也是氣暈了,只想着拔出潛靄,實際要取命讓銀子去咬更好。
“我不許!周曼雲,我不許!”,周曼音的兩手緊緊地揪住了曼雲的衣襟,狠聲言道:“我曉得你比平常女子能耐,但我既要嫁她,就不允許你再傷他毫髮。”
“嫁給這樣一個畜生有意思嗎?嫁給他之後,你的日子會比現在更加難過的。不被看重的嫡妻,只能被擱着當擺設,得寵的妾室來給木偶行禮,他自將別的女人生下的孩子丟給你象老媽子一樣伺候着,當面挽了佳人離去,甚或就直接借了嫡妻陪嫁的喜牀喜被翻雲覆雨……”
能給曼音描述的未來只是前世曼雲所受過的些許侮辱,現在境況比之還不如的周曼音會遇了什麼,周曼雲無法想象。
曼雲口中虛述的未來,讓周曼音呼吸緊促地緊緊抓住了自個兒領口,一雙含淚的美目驚恐非常地瞪得老大。
周曼雲抿了抿嘴,繼續沉聲勸道:“周曼音!能對一個女人用強的男人,從根子上就是爛透的。你不能心存着妄想,能跟他把未來的日子過好!五姐,長痛不如短痛,只要你樂意,我可以傾力幫你。”
“你住口!周曼雲,你住口,我不要聽你的建議,你的法子。日子過得好,過不好是我自己選的!周曼雲,你又不是神,憑什麼要求我就得按着你的喜惡來決定我的未來。我不比你,生爲五房嫡女,阿爺偏疼,要什麼有什麼。
這世上本就沒人真心疼我!當年在豐津,我雖病得昏沉,但也聽到了阿奶和孃親是拿我爲懷弟弟試藥的!拿我試藥……我的命就是這麼賤,可如果不拿命博,就更沒了生路。奪釵救母,伏小做低,才從個命賤如草的婢生女記在了母親名下。可到了成年,談婚論嫁……周曼雲,你能得償所願嫁了你想嫁的良人,而我只能撿了你不要的……”
“五姐,根本不是這樣的!這樣莫名的自輕自賤只是你的想法而已!”,心中大慟的周曼雲攬住了曼音,同樣的淚流滿面。前世的曼雲亦如此,總是卑微地仰視着世間衆生。可今世輪迴方得脫,這一邊又陷下去了個比她更加傻的女子。
趴伏在牀上的曼音,披散的黑髮傾蓋着芙蓉嬌顏,向曼雲伸展開橫着條斷掌傷痕的素手。
“我不貪心!我只求一個正妻之位,管他寵誰,我自安生過我的日子就好,多苦多難我都忍得。曼雲!就算你算準了我的未來,可你不是神,沒法抹掉我已受的傷。若你能讓時光倒溯,我自會應下霍家婚事,不起妄念,可現在我只想嫁了高家,只想你不要再傷他害我做了寡婦……”
“要去掉傷痕其實並不難!”,情知無法說服執念已深的五姐,曼雲只抱住了曼音的身子在心底對着銀子低語。
她不是神,無法給曼音象自己一樣的重生。但曼雲還是想盡力讓懷中的女孩“重活”一回。
只是時間,她需要更多一點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