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端的眼眸深處,有一抹恐懼。
而韓曉康的身後,傳來穿着皮鞋、走在小巷子青石板上面的腳步聲。
等到韓曉康扭頭一看,原來卻是一位梳着大背頭、手裡提着公文包,滿臉嚴肅的中年人,朝着陳曉端家走了過來。
而在中年人的側後方,則是振興公社幹事林文良。
“這就是陳偉家?”
爲中年人用手裡的公文包指指大門,扭頭問身後的林文良,“你們怎麼還允許他和陌生人接觸呢?”
林文良看看站在門口的陳曉端和韓曉康,隨後嘴裡陪笑道:“上級部門只是通知我們,讓陳偉同志每天早上必須去街道辦報到。
到了傍晚,再向街道辦上報他這一天的行程、以及彙報一下他的思想動向,並沒有說,不允許他和外面的人接觸啊。”
“亂彈琴!”
中年人很是不滿的咕嚕了一句,隨後走到門口,就那麼上上下下的打量着韓曉康,也不說話。
“怎麼,領導,你這樣盯着我看是幾個意思?”
對方有點無理,於是韓曉康心裡來氣了:“難道我們普通羣衆,因爲身上穿的衣服很破爛,就沒資格站在這裡嗎?”
中年人臉頰微微抽搐了一下,隨後嘴角微微一撇,“你身上怎麼會有血腥味?”
“我打死了1頭很討厭的野狼,伱說它當狗不行嗎?非得要當狼,到處去禍害人民羣衆”
韓曉康從肩膀上扯下騎步槍,橫在手裡拍了拍。
林文良趕緊開口解釋,“趙同志,他是獵戶。”
中年男人自己側身,開始往陳曉端家的門裡擠,“都進來吧,站在門口像個什麼樣子?”
等到進了屋,聽見動靜的陳偉老師,已經從他的臥室裡走了出來,“林同志,這位是?”
“哦,這是縣‘摸排辦’的趙同志,今天來呢,主要是想向你瞭解一些情況。”
林文良開口介紹,“陳偉同志,你也不用緊張,把你所知道的事情如實彙報就好。”
陳偉老師趕緊把雙腿一併:“報告領導,我今天的思想檢討書已經寫好,請領導審閱!”
趙同志擺擺手,“不用搞得那麼嚴肅,坐下說話。”
陳偉哦了一聲,然後請來人坐下。
什麼“摸排辦”?
聽起來挺搞笑,但其實並不奇怪:有的地方甚至還有饅頭辦、糞坑分配管理辦呢!
等到趙同志和林文良他們落座,韓曉康則放下騎步槍,然後跟着陳曉端到廚房那邊,去幫着沏茶,“這是怎麼回事?”
“上次,我哥被縣教育局叫去問話,回來我哥就跟我說了,說是我們家歷史上還有點不清楚。
所以又被轉到縣‘摸排辦公室’那邊,要讓我哥把這些年的經歷,還有就是我們小時候記得的事情,原原本本的向上級彙報.”
陳曉端一邊忙活,
一邊壓低聲音回道:“等到我哥回來之後,就變成了每天早上,我哥必須去街道辦籤個到。
到了晚上,也得再跑一趟,證明自己還在振興街道上居住,哪也沒去。”
話說到這裡,茶已經沏好。
陳曉端用一個搪瓷托盤,把兩盞蓋碗茶端到客廳,然後在旁邊扯了根板凳,倚着吃飯的八仙桌坐下。
韓曉康也挨着陳曉端坐好,想看看事情的發展。
林文良問,“趙同志,需要旁人迴避嗎?”
趙同志擺擺手,“不用了,他們聽到了也沒啥關係。”
說着,只見他從公文包裡,拿出一封已經被撕開了口的信件,把它放在旁邊的茶几上。
又從林文良手上,接過一個圓柱形的郵件。
看那郵件外面的包皮已經被撕開了的樣子,說明已經有人打開來看過了。
把東西放好之後,滿臉嚴肅的趙同志拿出一個筆記本和一支鋼筆,擰開蓋子,做出一副準備記錄的樣子,“陳偉同志,我現在首先問你第一個問題.”
聽到這句話,陳曉端和韓曉康心裡都不由鬆了一口氣:這傢伙在陳偉後面,帶上了同志兩個字?
那就說明,接下來的事情應該還不算太嚴重。
要不然的話,這位趙同志是不會使用“同志”這樣的字眼的.
陳偉端坐如鐘,不卑不亢的回了一句,“請講。”
趙同志開口道,“關於你以前在省城居住的事情,我也就不再重複問了。現在我要問你一件事,你怎麼知道人民公社,成立在即?你的消息來源於哪裡?”
陳偉一愣:什麼人民公社?
不過已經有了一定應對經驗的陳偉,不露聲色的、假裝用手揉揉太陽穴。
但他的眼神卻透過手指頭縫,飄向了自家的妹妹陳曉端,還有自己曾經的學生韓曉康的臉上。
剛纔這位趙同志拿出一封信件、以及那個圓柱形的宣傳品的時候。
陳偉當時心裡就有所動:記得在前一個月左右,韓曉康不是來自個兒家借用鋼筆,寫了一封什麼信嗎?
而且前一陣子,
陳曉端也告訴過陳偉:韓曉康莫名其妙的說了,要是家裡收到什麼信件和宣傳品的時候,一定要把它收好。
等以後陳偉遇到不太好解決的麻煩的時候,就可以把這個信件拿出來,說不定還能幫得上一點忙
當時韓曉康說的這些話,沒頭沒腦的。
不僅把陳曉端給搞蒙了,聽到這個消息的陳偉,他當時也有點摸不着頭腦。
但看到趙同志現在拿出來的那封信和那個宣傳品,至此陳偉心裡,似乎好像有點明白了什麼.
稍稍猶豫了一下,陳偉緩緩開口道,“是這樣子的,我不是喜歡看報,喜歡聽收音機嗎?”
“記得我在五月份的時候,從學校的收音機盒子裡,聽到說上面正在開會,討論關於人民公社的事情。”
撒謊這東西,但凡開了頭,後面就是順水推舟了。
陳偉開始侃侃而談,“那個時候我就有預感,這將是廣大羣衆們翹首企足、熱切盼望的大好事情。
而大家都知道的,只要是對羣衆們有利益的事、只要是羣衆們殷切希望的事。
我們的領導就會毫不猶豫的將它貫徹下去,並且始終如一堅持啊,這個,關於啊人民公社這個事情”
“咳咳咳,陳偉同志,咱還是不要‘啊’了。”
趙同志在筆記本上開始記錄,“我可不可以這樣子理解:關於人民公社成立的事情,你是從收音機裡面聽來的。
然後正直靈敏度很高的你,是通過一次四九城的高層會議,所透露出來的一些、並不完整的信息碎片,從而精準做出‘人民公社即將成立’的這個推論?”
陳偉點點頭。
表示贊同趙同志的這個結論,同時也對趙同志的驚人智商,表示高度讚揚。
“好,第一個問題我問完了,接下來的問題就更簡單一些。”
趙同志伸手拿起茶几上的那個信封,朝着陳偉揚了揚,“所以你就給《長江文藝》投稿,表達了廣大羣衆,熱烈歡迎人民公社成立的那種喜悅之情?”
陳偉雖然說性格很犟、很直,但他的腦子非常好使。
他已經從對方的話言話語當中聽出來了:這似乎、好像、大概不是一件壞事.吧?
所以陳偉趕緊點頭.至於是不是自己乾的?看這架勢,好像也否定不了。
估計陳偉一旦否認的話,勢必將會引來更多的訊問.
“好,我來問你最後一個問題。”
趙同志臉上的神情,一下子變得更加的凝重起來,“你還記不記得你父親,他最後一次給你們說的話?”
陳偉繼續點頭,“記得。當時我父親好像接到了飛行任務,至於說是去哪裡,我父親沒有告訴我。
我很清楚的記着,當年我父親離開家,站在門口拍着我的肩膀說的話。”
趙同志嘴皮微微一動,“說。”
“我父親說‘你已經13歲了,算得上是個小男子漢,以後如果我不在家,你一定要照顧好自己和妹妹,無論遇到多大的困難,一定要做到和妹妹不棄不離、相愛相幫,互相拉扯着,好好活下去’.”
“還有呢?”
趙同志把陳偉說的話,仔細記錄在小本本上,“你父親當時還說了什麼?”
這一次陳偉不點頭了,而是搖着頭回應,“沒有啦,就說了這些,以上的內容我在縣裡,已經向有關部門彙報過了。
只不過當時我還不太明白我父親,他爲什麼要這樣說?其實到現在我都還沒想明白。”
趙同志又問,“那你父親偷偷的回來過嗎?或者是和你們聯繫過嗎?”
“沒有。”
陳偉和陳曉端兩兄妹異口同聲。
接着陳偉繼續彙報情況,“自從那次,我父親出去執行飛行任務之後,從此我們就再也沒有了他的音訊。
只是過了幾天,當時的什麼‘菌桶’,派來一男一女兩個人,說是我父親的飛機出事了至於具體的原因,他們沒說。”
趙同志插話,“接着給你們留下了60個大洋的撫卹金,是吧?”
陳偉點點頭,“這些情況,我都如實彙報過的。”
“好吧。”
趙同志合上筆記本,把那隻鋼筆又插回上衣兜裡,隨後站起身來,“相關的情況,我們還會繼續摸排瞭解。”
“不過你向《長江文藝》編輯部投稿這件事,做的很好!”
好像滿大街的人,都欠了他的錢一樣的趙同志。
此時他的臉上總算擠出了一絲笑容,“雜誌社已經回信,說是你的投稿,寫的很有文采、很有水平,編輯部已經初步將它內定爲二等獎。”
“不過這件事情,現在還不能對外宣揚,所以那個獎項,暫時是無法發放的。”
趙同志伸手拍拍陳偉,“現在我們福順縣,只是在暗中籌備,關於全面推廣人民公社的事情目前還屬於保密狀態。
所以說,陳偉你也要注意保密啊!一切都將以縣府的公告爲準。”
陳偉站起身來雙腳一併:“是,領導!”
趙同志收拾好東西,轉身往外走,“陳偉同志啊,從今天開始,你不用去街道辦早請示晚彙報了。”
扭頭。
趙同志看着已經站起身來、準備送他出門的韓曉康,趕緊擺擺手,“留步,不用送了也不要試圖朝我後背開槍,我並不是一頭禍禍羣衆的野狼。”
等到趙同志和林文良出了門。
“噗——”的一聲,陳曉端沒忍住笑,小拳拳打在韓曉康肩膀上,“你看看你這張嘴,現在好了,已經被人給惦記上了吧?”
大鬆了一口氣的陳偉,從茶几上拿起那封信件和宣傳品展開看。
至於說對方從郵電局截胡、而且拆開了自己的私人信件?
這不很正常麼誰敢計較?
陳偉看了看信裡面的內容,原來卻是長江文藝編輯部的回信。
信裡面說:這篇廣大羣衆歡呼踊躍的、盼望着人民公社成立的稿子,寫的很好。
稿子裡面寫出了無數生產隊社員們的心聲,寫出了他們那股質樸感情、以及對於建設美好家園的火熱激情.
吧啦吧啦一大通。
實際上真正有用的,信件裡面說的只有後面那幾句話:稿子已經被內定爲二等獎。
《獲獎證書》已經隨同信件一併郵寄過來,至於獎金以及稿費,稍後將會以“電報匯款”的方式寄給投稿人陳偉.
“韓曉康!”
陳曉端的小拳拳,還在那裡有一搭沒一搭的捶打着韓曉康。
陳偉忽地大喝一聲,“你在我背後,到底搞了些什麼名堂?!”
有人要找茬?
韓曉康趁機擺脫陳曉端的敲打,提起自己的獵槍就往門外跑,“我還得去給自己扯一身衣裳,忙着呢!等稿費到手的時候,可不能給我黑吞了啊!”
“還有,麻煩你們兩位陳老師,從現在開始,趕寫一篇關於廣大羣衆喜迎人民公社成立的廣播稿。
韓曉康跑到陳曉搬家的門口,又扭頭回來吩咐道,“等到月底的時候,交到振興廣播站.記住,一定、一定要和廣播員袁海棠聯合署名。
並且她還會給你150塊錢稿酬,記好了那是我的錢,先給我攢好!”
目前的危機是度過去了,不過韓曉康知道,真正風譎雲詭、波濤洶涌的時候還在後面呢!
所以,交給區廣播站那份關於人民公社的廣播稿,韓曉康纔會提醒陳曉端:一定要在上面,和廣播員袁海棠聯合署名!
相信有了這麼一層光環籠罩在陳曉端他們兄妹身上,多多少少,也能替他們抵擋一些明槍暗箭。
名譽給他們,稿費得自個兒收着
沒辦法,陳偉和陳曉端兩兄妹,人家有工資、有各種票證福利。
自己一個生產隊的社員,正差錢着呢!
至於說在山裡面飛機上發現的那些事情,韓曉康覺得還是不要讓他們知道、東西也別交給他們爲好。
畢竟以後的情勢發展,誰知道究竟是個什麼樣子呢?
今天受表揚、明天被算老賬的事情,發生的還少嗎?
若是現在自己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他們,把所有的東西,也交給他們的話。
陳曉端兄妹要是一五一十交上去,得到50塊錢獎勵和一面錦旗,眼前倒也是美滋滋
可要是以後形勢突變,別說陳曉端兄妹在劫難逃,就連自己也是貓抓稀屎.脫不了爪爪了!
那樣做,風險實在是太大了。
所以韓曉康決定:這種破事,打死不幹寧願讓真相爛到肚子裡,也絕對不能說出去。
韓曉康跑了。
留在屋子裡的陳曉端臉上,現在總算一掃前些天的陰霾,變得陽光明媚起來。
今天,先前大家都以爲是惡客上門。
陳偉甚至已經做好了迎接暴風驟雨的思想準備,沒成想,結局卻因爲一封編輯部的回信,而變得峰迴路轉起來。
終於不用再爲自己的哥哥擔憂了。
現在的陳曉端,笑的一張俏臉通紅,好似被夕陽染紅了的高山雪蓮,聖潔之中又帶着股迷離的紅暈,美的讓人心醉.
陳偉喃喃自語,“這傢伙,從哪裡搞到的這些信息?”
“猜不透就不要去猜了唄!以前娘告訴我,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吃口.既然韓曉康不說,那就別問了,反正知道是好事就行。”
從來沒有這麼開心過的陳曉端,伸手從桌子底下,把那隻用繩子捆好的錦雞拿出來。
開始着手解開它身上的繩子,“今天我們家有大喜事,我就把你放了吧!大家都來沾沾喜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