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離間一

祝舜理雖然是夏開顏揹回來的, 但受傷不重,大多是些皮外傷,真正要命的是衝鋒陷陣的李悔, 據後來周大夫說, 他中了五刀, 刀刀致命, 能僥倖不死着實是個福之人。

李悔有周大夫照料, 衆人很放心,轉而又把心思放在進攻靈古之上。

祝舜理被灌了一大碗薑湯,已經甦醒, 只不過臉色慘白,說話有氣無力, “殿下, 辜負了您…咳咳咳, 您的信任…您按軍法處置我吧…”

衛負雪撩開袍子坐在牀邊的椅子上,淡淡道:“先養傷吧, 總有將功補過的機會。”

陶九思點點頭,安慰道:“東齊現在四面楚歌,趙王大軍卻勢頭正猛,是我們輕敵了。”

夏開顏道:“確實如此,據東齊的俘虜交待, 靈古城的守將叫做常德軒, 此人名噪東齊, 乃是一員猛將。他本在西華前線作戰, 可咱們步步緊逼, 齊閒度大概覺得危在旦夕,便調了常德軒來和殿下唱對臺戲。”

“常德軒, 常德軒…我認識他。”衛負雪回憶道,“從前我在東齊做質子,這常德軒在皇宮裡做過一段時間陪讀,不過不是給齊閒度,是給齊閒度的大哥。這位常將軍是東齊將門之後,父親、祖父都是鎮守一方的大員,而且常德軒小小年紀,也是熟讀兵法,精通武藝,所以性子要強又驕傲,甚至對幾位皇子都不大服氣。”

“此人我也有所耳聞,他被百姓視作東齊的中流砥柱,在邊境亦是大名鼎鼎。”衛無晴接過話頭,“尤其這次對西華作戰,十分英勇,屢有奇謀。”

祝舜理咳嗽兩聲,氣若游絲道:“讓如此厲害的人物來守靈古,難不成齊閒度已經放棄南邊的戰場了?”

夏開顏一揚眉毛,道:“八九不離十,可見性子急又自大真不是什麼好事。”

陶九思本在低頭沉思,聽了大家所說,忽道:“齊閒度多疑自大,常德軒要強驕傲,這兩人性格相似,可惜一主一臣,估計很難和睦,如果能離間他們君臣…”

“如果齊閒度懷疑常德軒,進而錯殺了常德軒,那一定會讓東齊民怨沸騰,到時候這人心向背可就不好說了!”夏開顏接道,復又讚賞的望着陶九思:“小陶,本公子決定了,你那書院,我來出資!”

陶九思樂不可支,打趣道:“你出錢建書院,我去做先生?開顏,你這是想做我的東家?”

衛負雪咳嗽一聲,淡淡的瞟過夏開顏,夏開顏脊背一涼,忽覺得方纔的想法很危險,立馬改口道:“不敢,不敢,小陶根本不缺錢,可以自力更生,自力更生!”

常德軒此時尚不知道對手給他準備了一份大禮,還在整飭部隊,發表講話。

“昨日我在城外森林故佈疑陣,又親自帶兵在另外一條大路設防,這才讓趙王吃了敗仗。經此一敗,趙王肯定要調整戰略,暫時不會發兵,這就給咱們留了幾日佈防的時間。靈古軍力不足,唯有堅守不出,等來大軍馳援,咱們纔有得勝的可能。”

常德軒頓頓,眼神一一掃過下屬,又道:“聽好了,下面這是軍令!趙王如果來攻,無論如何叫陣,都不能出城迎戰!你幾個都是跟着我常德軒多年的老人,這個時候一定要定住心神,齊心協力!”

三位高矮胖各不相同的將領,同聲應諾,常德軒滿意的點點頭,又高深莫測道:“相信諸位投身行伍也是爲了出人頭地,求田問舍,那麼之後是步步高昇,還是一落千丈,就看這幾天了。”

言罷,常德軒昂首挺胸的出了門。

常德軒剛走了幾步,就看見親兵木小七慌慌張張的身影出現在院中。

常德軒一皺眉,喝道:“小七!何事如此慌張!”

木小七一停足,見是常將軍在叫自己,竟然先警惕的看了圈周圍,這才一路小跑而來。

“木小七!你在搞什麼名堂?”常德軒眼角的每一條皺紋都透露着不滿。

常德軒年紀不大,可卻皺紋縱橫,面相顯老,平時稍微動怒,眼尾眼間,還有額頭上深深的紋路都會跟着一起生氣。

木小七一拍大腿,“將軍喲,有件事不知道是好是壞,小七正着急去和您稟告呢。”

“不知是好是壞的是什麼事?”常德軒擠着川字紋奇道。

木小七小聲道:“衛國趙王方纔派人送來一封信,還有幾大箱財寶,小的斗膽開箱看了看,琉璃瑪瑙、珍珠玉石,金貴着呢。這麼多好東西,卻是敵國王爺送來的,這是不是好也不好?”

常德軒道:“信呢?”

木小七趕緊從懷裡掏出信來。

常德軒拿過信,看了半響,冷笑一聲,道:“趙王真是打錯算盤了。”

木小七想去偷看那封信,可是常德軒已經捏作一團,緊緊攥在手中。

木小七疑惑道:“將軍,趙王這是在招降?”

常德軒斜他一眼,“木小七,知道這件事的人全給我殺了,如果你說出去,我也會殺了你,聽到沒有!”

木小七一呆,木然道:“全都殺了?”

常德軒點點頭,接着擡腿便走。

第二天,趙王居然又送來好幾箱金銀並一封信,木小七看着那金閃閃的金子,銀燦燦的銀子,邊搖頭邊可惜道:“寶貝們,我木小七隻能看看你們,摸摸你們,卻不能擁有你們,實在是遺憾吶。”

常德軒看了信,還是數聲冷笑,道:“衛負雪把我當什麼人了!”

木小七試探道:“將軍,趙王他這兩天沒有動靜,天天就往咱們這裡送金銀財寶,這到底是何意?”

常德軒瞪他一眼,“這也是你能問得?”

木小七聳聳肩,道了聲:“是小的不懂事。”

常德軒道:“那些東西一定要收好,一點也不能動,聽到沒!”

木小七搔搔腦袋,“將軍,留着這些東西豈不是等於留着把柄?”

常德軒哼道:“我常德軒一心爲國,三代忠良,怎麼會有人爲了區區幾箱珠寶就要懷疑我?我收着那些東西,是想用來重建靈州城防。算了算了,和你說了你也不懂,按我說的辦就是。”

木小七又聳聳肩,一副我明明就懂的表情,“將軍啊,話雖如此,但皇上他老人家…”

“按我說的去做!你一個小毛孩還要教我辦事?”常德軒不悅的打斷他,雙眼瞪的溜圓。

常德軒不聽勸,木小七也沒辦法,好在現在城防任務爲重,府內幾乎沒什麼人,倒是方便他機密行事。

確實,這幾日靈古城的重頭戲乃是佈置城防,高矮胖三位將軍每日不是在城牆上面,就是在去城牆的路上,忙得那是不可開交。

說到高矮胖三位將軍,高的叫張高,矮的叫王亭,胖的叫李辦。他們雖然都是常德軒的副手,但性格南轅北轍。張高忠義,只認常德軒;王亭寡言,只認命令;李辦正直,只認軍法。

衛負雪拉攏賄賂常德軒,又是送錢又是寫信,常德軒雖然嗤之以鼻,但爲了不引起不必要的麻煩,便將知道內幕的人全都殺了。這樣一來,內情是沒人能透露出去了,但主將因不明原因,私自處置士兵的消息卻不脛而走。

恪守軍法的李辦聽聞後,當然去找常德軒討過說法,誰知道常德軒只說他自有計較,讓李辦不要過問,專心防務。

李辦對這個答案不甚滿意,於是今日便說身體不適,沒去城頭巡防,而是在府內等着木小七。

木小七是常德軒親兵,平日裡最得寵,想必肯定知道點什麼事,李辦暗自盤算。

果不其然,等到了午飯過後,木小七一臉驚慌的往後院而來,手上還攥着一封信。

李辦飄然落地,一把搶過那信,嚴肅道:“木小七,你這幾日鬼鬼祟祟,是不是有什麼陰謀?”

木小七滿頭大汗,望着李辦奪過的信,着急道:“李將軍您別添亂,快把信還我,將軍還等着!”

李辦看看木小七,又看看信,赫然發現信封上居然寫着“衛負雪敬上”!

李辦嚴厲道:“趙王爲什麼給將軍寫信?”

木小七一跺腳,“李將軍,您可要相信常將軍,他絕對不會做對不起咱們,對不起東齊的事。”

李辦沉吟半響,道:“我要看看這信。”

木小七伸手去攔,“將軍的信,您不能看。”

李辦冷道:“兩軍對壘,主帥卻私下通信,這事難道不奇怪?”

語畢不再猶豫,打開信封取出那封信,一看不由大驚失色,“這這…常將軍難不成投敵了?”

木小七呸了一聲,道:“胡說八道,誰投敵,常將軍都不會投敵!”

李辦沉下臉,將信遞給木小七,“你自己看,衛負雪這信寫的多親熱,兩人儼然多年好友!”

木小七將信將疑的接過信,粗略一掃,也變了臉色,“這…這…這大概是衛負雪一廂情願!我敢保證,咱們將軍絕對沒有回過信!”

李辦忽道:“你保證?你又不是時時刻刻跟着將軍,怎麼保證?而且這倒讓我想起一件事,衛負雪在東齊做質子的時候,應該是認識常將軍的,兩人難道…”

“不,不會的,常將軍爲東齊打過多少仗,受過多少傷,他怎麼會出賣東齊!”

李辦神色晦暗不明,“常將軍從前是陛下大哥的侍讀,他和皇上的關係不見得有多好。”

李辦認法不認人,常德軒的所作所爲,讓他心中浮起一個大大的問號。

木小七雖然向着常德軒,現在不由也起了疑心。畢竟常德軒殺了人,收了錢,還神神秘秘的藏着信。

李辦瞥他一眼,正色道:“小七,先不要聲張,免得冤枉了將軍,寒了大家的心。”

木小七愣道:“李將軍,可你不是說…”

“先上報給陛下,在此之前,你我暗自觀察即可。”李辦打斷道。

李辦將所見所聞寫成一封密報,命親信連夜出門,往國都去送信。

沒幾日,這封密報便擺在了齊閒度的案頭。

齊閒度整日焦頭爛額,很多軍務不得不讓盧鬥星分擔,不過涉及到和陶九思的軍報還是要親自過目,字裡行間咂摸心上人的蹤跡。

不過每每看完,齊閒度先要暴跳如雷,斥責一番靈州守備,接着纔會出神感慨,陶九思果然天下無雙,難怪衛負雪如此癡迷云云。

盧鬥星明白齊閒度的糾結,他既不希望自己的人吃敗仗,又怕刀劍無眼傷了陶九思,同時還深深地嫉妒着衛負雪,這心情複雜的如同個九連環,難解難開。

齊閒度霸道極了,可容不得他來置喙,盧鬥星遂只在心內嘆息,表面眼睛都不眨一下。

然而今天這封密報卻與衆不同,齊閒度看完臉上的疤痕瞬間扭曲,語氣驀地沉了下來,“常德軒原是大哥的走狗,是朕不計前嫌將他收入麾下,可沒想到這條狗沒有良心。”

盧鬥星不敢接話,假裝沉浸在軍務中不能自拔。

齊閒度連珠炮似的罵了許多髒話,又譏誚道:“常德軒此舉雖怪,沒準也是別有用意?朕看還是再試探試探的好,不然失之於武斷,反而惹得朝臣不滿,鬥星你說呢?”

盧鬥星冒了幾滴冷汗,拱手道:“陛下說得有理,現在東齊正是用人之際,對待武官確實應該謹慎些。”

齊閒度目光閃動,慢慢道:“替朕擬一道聖旨,催促常德軒儘早出兵,給他十日,十日內必須恢復一處失地!”

齊閒度上下嘴皮子一動,下達的命令卻氣得常德軒跳腳罵娘,“儘早出兵?聖上是不是見我沒死在西華,又在給我挖新坑?”

張高一聽常德軒口無遮攔,急忙道:“將軍您彆氣,陛下估計也是着急上火,所以纔來催咱們。”

常德軒道:“要兵沒兵,要糧沒糧,讓我怎麼出擊?還十天收復一處失地,簡直是荒謬!”

張高道:“雖然沒有後援,難以一舉擊潰趙王,但是像上次那種小勝還是不難,我看將軍不如再做做樣子,贏趙王一兩次,陛下知道也就放心了。”

常德軒梗着脖子,氣道:“他有什麼可不放心的?我還能被衛負雪收買了不成?”

話音一落,滿室居然出奇的安靜。

常德軒怒道:“怎麼,連你們也不相信我?”

李辦私下找王亭說過將軍同趙王書信來往一事,王亭亦有些吃驚,兩人這才緘口不言。至於張高,則是怕再勸將軍,反而會讓他說出更多大逆不道的話來,乾脆也選擇閉嘴。

常德軒瞪着面前三人,不悅道:“一個兩個都啞巴了?我爲東齊九死一生,別人不知道,你們幾個還不知道?”

張高聞言,記起從前金戈鐵馬的日子,動容道:“將軍,您自二十歲起上戰場,立下的功勞數不勝數,威名赫赫四國皆知,您的忠心,咱東齊絕不會有人懷疑!”

常德軒聽了這話,渾身繃緊的肌肉稍微鬆下來一兩塊,語氣也軟下來不少,“我在前線拼死拼活,實在不能容忍皇上還在深宮裡懷疑我。”

李辦見狀上前一步,堅定道:“將軍,您既一心許國,更加不應該違背聖命。”

常德軒靜默半響,終於嘆口氣,“也罷,我常德軒沒有對不起東齊,對不起皇上的地方,既然他要求個安心,我給他個安心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