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中伏

陶九思昏迷這幾日, 靈林城在夏開顏的主持下已經恢復平靜,滿城的百姓不知道自己逃過一大劫,整日交口稱讚趙王軍紀嚴明, 本人更是器宇不凡, 令人望之生畏生敬。

衛負雪這幾日也沒出過臥房, 白天坐在陶九思牀尾看各地蜂擁而來的軍報, 晚上躺在陶九思身側淺淺而眠, 一點動靜立馬就會睜眼。

說來也怪,他這幾日睡眠少便很少做夢,可是隻要做夢, 必然是一些離奇古怪的事情,比如陶九思誓死維護的人乃是衛容與, 同自己說話時卻總是有禮且冷淡, 或者乾脆視而不見。

衛負雪在這樣反覆的夢裡倍感憋屈和憤怒, 每每滿懷委屈的驚醒,才發現陶九思正安安靜靜的睡在他身旁, 頓時如釋重負,便撐起半個身子,趴在陶九思耳邊呢喃,傾訴無窮無盡的愛意。

不過,偶爾那夢太真實, 讓他在黑夜裡失去了分辨能力, 就魔怔似的摟過陶九思, 一頓威脅恐嚇, “小陶, 你答應過我的,黃泉路和奈何橋我們也要一起走, 所以…永遠不要離開我,永遠不要愛上別人。我不想傷害你,也不想傷害你的家人,只要你別離開我…”

衛負雪輕車熟路,修長白皙的手指在黑暗裡一點點撫過陶九思的臉龐,眉毛、鼻子、嘴脣,接着挑開衣領,一路馳騁,一路留戀,直到陶九思大汗淋漓,臉色緋紅。

陶九思不是不想醒來,只是這一箭險些就將右肩刺穿,實在傷他不輕,加上前幾日在涼沙心情的大起大落,身心便是前所未有的疲憊。

然而他如遊絲的意識裡,一直有一個冷清的身影,那人默默矗立,孤傲如鬆,守着他,護着他,等着他。

這人是誰?

是誰在大殿簾後對自己輕輕一笑?是誰在他的院中站成了雪人?又是誰爲自己甘願獻上了一切?

“負…雪,負雪!”陶九思顫聲喚道。

陶九思無力的睜開眼,屋內一團漆黑,稍稍挪動了下僵硬的脖子,一雙燦若星河的眸子正一瞬不瞬的看着他。

“小陶,我一直在這裡。”衛負雪緩緩答道。

好像久別重逢,好像絕境逢生,他緊緊攬住陶九思。

“負雪,我告訴過你嗎?”陶九思在他懷中開口,聲音嘶啞,說一句要緩半天,“負雪…我愛你…”

吻,鋪天蓋地的落在陶九思的脣上,觸感輕柔,情感熱烈。

陶九思一醒,全軍上下都和打了雞血似的沸騰,衛負雪曾經說要屠一城的事情,本來就是個秘密,現在風一吹就散,再無人提起。

趙王府的人都知道陶九思是個工作狂,瘋狂程度不亞於葉流風癡迷武功,果然此番一醒就要下牀,就要去看沙盤,就要去商議軍情。

夏開顏按住他,驚慌道:“小陶,可不敢亂跑,殿下知道了一定要軍法處置我。”

陶九思無奈道:“我傷的也不是腿,怎麼不能亂跑?而且他今天去城裡視察,一時半會回不來,不會發現。”

話音一落,花雲臺在屋內咳嗽一聲,意思是殿下放了我來當眼線,你們可要小心行事。

陶九思瞅了一眼門神,只好退而求其次,“那你和我說說這幾天發生了什麼事,四國又有哪些變化。”

夏開顏鬆了口氣,拖了把凳子坐在牀邊,娓娓道:“自你受傷,殿下這邊按兵不動,倒沒什麼大事,季先生和柳將軍已經匯合,東齊五分之一已經插上了趙王大旗。東齊和南周西華的戰事吃緊,三方勢力消耗巨大,殿下正考慮着去收漁翁之利。”

陶九思點點頭,又問道:“大衛新帝登基,可有什麼動作?”

夏開顏聳聳肩,“新皇和杜想容果然鬧翻了,忙着內耗。如今這局面,和殿下當初所料一般無二。小陶,你讀過‘不戰而屈人之兵’,咱們殿下是不是很厲害。”

陶九思正兒八經道:“我教出來的學生,那能有差的嗎?”

話一出口,又想到上輩子教育衛容與的失敗,暗忖能不能出師這事,果然也是要看學生到底幾斤幾兩。

夏開顏打了個哈欠,玩笑道:“以後天下安定了,我看你就重操舊業,和季先生一起開私塾,進國子監,到時候我兒子也歸你倆管。”

陶九思順着夏開顏的話想了想,覺得那樣的生活也很不錯,也笑道:“主意不錯,夏公子要不要入股?”

夏開顏摸摸下巴,裝模作樣的盤算,看得陶九思心情大好。

上輩子,活着不過是因爲懼怕死亡,是因爲牽掛着家人和衛容與,可這輩子,陶九思真心實意的熱愛生活,熱愛身邊的每一個人。

接下來幾天,陶九思雖然還是被衛負雪看着,在牀上躺着養傷,但趙王大軍已經開始行動,着手攻打東面的靈古城,這是靈州最後一座還未被攻破的城市。

有了衛無晴的助力,拿下靈州的過程一直都十分順利,故而攻打靈古城,大家便誰也沒有放在心上。

這一日,李悔爲主將,祝舜理爲副將,點了兩萬兵馬,志得意滿的開赴靈古城。

誰知道衆人在府衙內等了大半天,等到殘陽如血,夜風驟起,竟然收到大軍中了埋伏,幾近全軍覆沒,請求支援的消息。

消息一到,夏開顏第一個坐不住,着急的站起身,道:“殿下,臣願去救!五千,不,三千,三千精兵就可以。”

衛負雪做了個稍安勿躁的手勢,問那報信的士兵,“在何處中的埋伏?對方大概有多少人?”

士兵衣衫上盡是血污,回想起方纔一幕,顫抖道:“去靈古路上有一段路森林茂密,霧氣也大,俺們不認得路,在裡面一直打轉悠。再後來東齊人就來了,不知道他們是從哪冒出來的,也不知道多少人,好像源源不斷,四方八方都是。李將軍帶大傢伙抵抗,受了重傷,祝將軍看情況不妙,讓俺回來給殿下報信。”

衛負雪點點頭,暗忖這是他們人生地不熟,才讓對方藉機打了個埋伏,於是吩咐道:“開顏,我給你一萬人馬,記住,救人爲上,千萬不可戀戰。”

夏開顏領命,正準備出門,陶九思卻道:“開顏,抓個俘虜回來,問清靈古城是何人在駐守。”

夏開顏一出門,陶九思再也躺不住了,嚴肅的表示自己要恢復日常飲食起居,不想再在牀上躺屍。衛負雪明白陶九思向來愛崗敬業,而且周大夫也說只要右手不使勁應該無妨,便親自去扶陶九思起身。

衛無晴正站在沙盤前細看,看陶九思滿面焦急的走來,連忙讓出個位置。這段時間他看明白了侄兒和陶九思之間的關係,也沒有想過要不自量力的去拆散他們倆,於情愛一事他遺憾甚深,他不想讓侄兒再重蹈覆轍。

“從靈林到靈古倒不是非走這條路不可,”衛無晴看着沙盤,將自己的發現一一道來,“你們看南邊這條路,雖然繞了些距離,可是大多行於曠野,不利於東齊埋伏。”

衛負雪盯着沙盤,道:“我們可以派一小隊人佯裝從南邊小路逼近靈古,吸引東齊人馬前去阻攔,實際上大部隊還從原路進攻,小陶,你說如何?”

陶九思一會看看沙盤,一會看看門口,心思分了一大半在前線,乍然被衛負雪點名,有些迷茫道:“你說什麼?”

衛負雪察覺出陶九思分神,輕輕攔了攔他的腰,柔聲道:“小陶,會沒事的。”

陶九思勉強一笑,將目光逼回沙盤,問道:“你是說兵分兩路,一路做誘餌,一路實際進攻?”

衛負雪頷首,陶九思忽地雙眼一亮,“東齊人知道咱們深陷東路,根本沒法抽身,何不將你的法子倒過來,我們趁現在便點兵出發去攻南路?”

衛負雪卻道:“不妥,東路李悔會敗,是因爲這裡地形和天氣都很複雜,東齊只需要派出一少部分人,就可以將咱們死死拖住。可南路不一樣,這裡地勢開闊,兩軍實力相當纔有一較高下的可能性,所以我認爲,東齊的大部隊眼下正守在南路,冒然進攻還是兩敗俱傷。”

衛無晴和陶九思都覺得衛負雪說的在理,心裡又惦記着前方局勢,一時間各自望着沙盤,或是看着地圖,沒了聲響。

窗外狂風呼嘯,吹得院內大樹沙沙作響,間或折斷些脆弱的樹枝,噼裡啪啦的落的到處都是。俄爾,大雨驟降,來勢兇猛。陶九思無緣無故打了個寒戰。

衛負雪明白陶九思着急,便走到門前,推開半扇門。

雨打屋檐,在門前拉起一道密密的水簾,放眼望去,漆漆黑夜,沒有一絲光亮。

三人望向在這片黑夜,不知過了多久,夜裡面驀地響起一道聲音:“殿下!殿下!李悔將軍快不行了!”

接着又是數道紛亂的叫喊,“快叫軍醫!”“將軍,你堅持住!”“趕緊給周大夫讓路!”

嘈雜過後,渾身溼淋淋的夏開顏終於進了屋子,他從頭髮到衣服,根本就沒有一處乾的地方,好似是剛從河裡爬上來一般,整個人不停地滴水。轉眼間,腳下便聚起一灘水窪。

夏開顏背上還負着一人,陶九思走近一看,正是祝舜理。

夏開顏抹了把臉,輕輕放下祝舜理,慘笑道:“殿下,靈古城守將不是一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