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亦軒翻箱倒櫃找出了父親珍藏起來的那枚一級戰鬥英模勳章,既然已經無意間觸碰到了這個敏感脆弱男人的心理禁區,他索性將這一切再撕得更血淋淋一些,將陸鐵柱
心中那不可碰觸地帶,徹底給曝光在衆人面前。
其實,村裡面一直都有謠傳,說陸鐵柱當年做了逃兵,是個戰場上的孬種。
這種說辭大有市場。
上一世,陸鐵柱始終不屑去辯駁這些說辭,頗有種唾面自乾、自暴自棄樣子,直到死,都沒將功勞拿出來炫耀過,真是將秘密帶進了棺材裡。
其身死之後,還是陸亦軒處理遺物發現勳章,很不服氣,特意輾轉找去父親的老部隊,最後才搞清楚了事實,讓父親的名聲在死後得以昭彰。
這一世,陸亦軒不想這種悲劇再繼續下去。
他知道想要轉換父親的這種偏執觀念很難很難,
但即便再難、再痛苦,他也要做,
長痛不如短痛,哪怕陸鐵柱這次被刺激得發了瘋,精神失常,那也好過他一個人心中默默煎熬數十年。
老兵不死,只是凋零。後世很多年以後,才漸漸有一些影視文學作品,涉及到這一特殊羣體,爲他們的心聲而吶喊,讓世人知曉,眼下的和平昌盛,不是天上掉下的餡餅,不是明星大腕、公知
大v、國際友人們施恩恩賜……
陸亦軒忽然越發清晰知道,自己重生這一世,最爲值得去做的事情,到底是哪些了!“我父親,陸鐵柱,他是個戰鬥英雄,一級戰鬥英模勳章獲得者!”陸亦軒將英模勳章拿在手中,向老支書牛爺展示着,向民兵連長孫振彪展示着,向在場的每一個人,鄭
重其事展示着。
“英雄,不該流血又流淚!”
“英雄,更不該是,某些尖酸刻薄小人,背後隨意議論羞辱的話題素材!”
陸亦軒看着院內聚集的村民們,目光特意盯了盯快嘴王嬸。
這個嘴碎的婆娘,
她是村裡的八卦是非聚集中轉擴散點,
人雖然並非什麼大奸大惡之流,可是上一世,因爲有這號人的存在,父親是戰場逃兵的說辭,從來就沒斷絕過。
尤其那些年,但凡有什麼大火戰爭題材影視作品問世,陸鐵柱當年是個孬種逃兵的說辭,便會在村中盛行一波。
“我,陸亦軒,代表我們全家,在這裡,鄭重其事跟諸位鄉親們做一個聲名!”
“我父親陸鐵柱是個戰鬥英雄!”
“今後,誰再敢輕辱我父親名聲,污衊他是戰場逃兵,我陸亦軒,上窮碧落下黃泉,也定會讓他知道,什麼叫追悔莫及!”
“英雄,不可辱!”
陸亦軒很有些中二地吶喊出這一番口號般話語。
國人內斂,少有人會做這般當衆自誇之舉。
但是從這一刻開始,陸亦軒心中有了一個清晰計劃。
重生這一世,他非但是要彌補自己上一世的諸多人生遺憾,彌補身邊親人們的人生遺憾。
這風雨四十年曆程之中,
如父親陸鐵柱這樣的退伍老兵,其他更多行業裡的,那些始終抱持,輕易不肯‘給國家添麻煩’人生信條的默默無聞英雄楷模。
彌補他們的人生遺憾,這遠要比他重生賺大錢,成就世界首富這些,來得更加有意義一些吧!
他知道,
想要達到這樣一個目標,某種程度上,或許比他立志成爲世界首富,打造一個橫跨全球每處角落龐大商業帝國,還要來得艱難。
畢竟,
這商業之上的成就,他有着重生四十年的人生經驗做資本,實現起來,無非就是野心大小、人脈運作、商業佈局能力上的考驗與區別。但是想去爲這些老兵,爲其他行業,更多默默無聞英雄楷模,爲他們在後世那個網紅多如狗,公知遍地走,嘲諷反智英雄楷模風潮大行其道的時代,爲他們正名,爲他們
立傳,這卻似乎要艱難得多。
但,那又怎樣!
便是再艱難,這是我陸亦軒,無怨無悔的選擇!
不知不覺,天很晚了,
陸家小院裡很是鬧騰了些時候,
村民們陸續散去,
老支書牛爺和民兵連長孫振彪這些人,陪着陸鐵柱聊了許久,
其實多半時候,也都是老支書牛爺在勸慰,開導着陸鐵柱,陸鐵柱情緒平緩了下來,卻不怎麼肯與人交流,目光有些癡地盯着裡屋頂棚。
頂棚是用舊報紙糊起來的。
其中的一張《全民日報》頭版頭條,赫然刊印的就是我軍當年抗美援朝勝利歸來的慶祝文章。
牛爺幾個人後來也走了。
家裡安靜下來。劉玉蓮很是六神無主地樣子,大妹陸亦雪和二弟陸亦冬很是懂事,默默在打掃着院裡的凌亂,收拾着雜物,陸亦勇這小子,在知道父親居然是個戰鬥英雄之後,那一臉臭
屁驕傲模樣,始終就沒消失過,就連最喜歡看的小人書,突然對他都沒有了吸引力。
老妹卻早就趴在母親肩側睡着。
小丫頭腦袋斜歪着,髒兮兮臉蛋上還掛着兩道清晰無比淚痕。
相較而言,這纔是個最沒心沒肺,壓根不知道家中發生了怎樣大事件的主,無憂無慮地孩童,真讓人羨慕。
陸亦軒坐在炕頭一把快要散架的木凳上,他心情兀自仍沉浸在將來要做事情的謀劃上面。
這安靜氣氛讓人壓抑不安。
陸鐵柱突然悶聲道了句:“老子沒臉當英雄!”說着話,這兩行熱淚,便控制不住,又一次噴涌了出來。
陸亦軒醒過神來,看着父親那悲悽神情:“不,就即便,只是爲了你那些死去的戰友,這個英雄,你不當也得當。”
“放你娘勒個狗屁!”陸鐵柱暴躁道。
陸亦軒冷笑道:“陸鐵柱,你又懂個狗屁!”
陸鐵柱怒目:“你說什麼?”陸亦軒大吼:“你以爲,那英模勳章,是國家爲你自己頒發的嗎?你搞搞清楚,你這個戰鬥英雄,是在爲那些犧牲戰友當,你如今,是在爲那些犧牲戰友活。你,見證了他
們倒下時的慘烈,你悔恨自己,爲什麼沒能像他們一樣,死在戰場,死在與美國鬼子的拼殺之中,你認爲自己懦弱,不是個爺們……”
陸鐵柱悶聲道:“沒錯,老子就是個孬種,老子不是個爺們……”
陸亦軒冷不丁有些癲狂地大笑起來:“陸鐵柱,相對你的這些,愚蠢又迂腐念頭,你知道,我真正鄙視你的地方是什麼嗎?”
“什麼?”“你陸鐵柱,沒有做戰場上的逃兵,但是你,卻忘了替死去戰友們見證歷史,見證他們曾經輝煌,向無知世人,不斷講述他們豐功偉藉,讓他們名載史冊,光耀後人,你在
這樣一個,看不見硝煙戰場之上,當了無知又可憐的逃兵!”
“……”“你,自私狹隘,就只顧及,自己苟活的心理傷痛,卻忘記,當你自己都不願再提及往事之時,你的這些戰友們,他們的犧牲,會在世人心中,停留多久時間?或許再過十
年、二十年,他們甚至會成爲,世人茶餘飯後嘲諷消遣的傻帽羣體代表。你,陸鐵柱,你心甘情願,看到這一幕的發生嗎?”
“……”
“你,面對這些世人無知譭譽聲音,難道就只會像個小娘們一樣,自怨自艾,林妹妹一樣,整天介臉上掛滿貓尿求可憐?別人說都不敢說你半句?嗯?”
“我……”
“老兵不死,只是凋零。陸鐵柱,活着,有時比死了,可要艱難更多……”
房間外。
劉玉蓮聽到大兒子訓斥男人的話語,早就瞪圓了眼睛,腦子已經不會思維。
縱然她再是個無知農婦,這般顛覆父子關係式對話,也早將她駭了個魂飛天外,大兒子這是大逆不道在罵父親啊!
陸亦雪、陸亦冬、陸亦勇這姐弟仨,同樣一臉不可思議表情。
大哥居然在提名道姓地訓斥父親?
可是,大哥這番話,怎麼此刻聽在他們耳內,卻並不怎麼逆耳?
非但如此,他們各自心中,甚至生出一種錯亂:似乎,大哥陸亦軒纔是他們的真老子,反而父親陸鐵柱,像他們一樣,像是一個犯了錯,正被長輩在教訓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