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兒咬了鉤,自然就要及時收竿。
陸少凡沒過多心思,去反覆試探李二和這波‘能人’的斤量,更沒興趣將這樣一批能幹事的‘能人’收編麾下。
李二和這些人,絕對不是他所能掌控的主。
前世這些人的命運走向,就已經很說明問題,不是他爲之惋惜就能幫得到。
更何況,只說剛剛李二和當着他的面玩的這一手,那濃濃江湖豪俠風,與他更是壓根不屬同一個路數。
眼下事情眼下說吧!
他內心暗歎,唯希望這幫‘能人’今世另有造化,能不被金錢迷惑心志,最終走向不歸路。“二和,進城賣山柿這事,真沒什麼大門道,以你們哥幾個的智商,想也能想得出來去哪裡賣有銷路。我想你們跑來打聽的主要目的,也是想知道,‘相關部門’的管控力度
對吧!”
“大軒,講講唄!”聽到陸亦軒直奔主題,李二和幾個人都熱切起來。
“哈,”陸亦軒咧嘴大笑了聲,“我們家情況不一樣,我爸是生產隊隊長,他是爲生產隊幹活出意外壓斷了腿,爲社會主義建設負了傷,我們兄弟倆,不想給國家添麻煩,我們是爲
了給爸治腿才做這個小買賣,這就叫法外容情,相信就是真遇到戈委會的人來抓走資,也治不了我們多大罪,你們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李二和等人沉吟了起來。
小院裡,陸亦雪等人也都安靜下來,凝神在聽陸亦軒說話。
劉玉蓮有些聽不太懂大兒子的話,頗有些緊張。
裡屋炕頭上,陸鐵柱濃眉微鎖:這小兔崽子,在搞什麼名堂,怎麼感覺他話裡有話,刻意在引導李二和幾個的思維……陸亦軒繼續道:“實不相瞞,這事情,還是我爸在後面支持,給我們出了主意。我爸說了,萬一實在有那些不開眼的混蛋,非要拿着雞毛當令箭,要割我們小哥倆的‘走資’小尾巴,他也不怕將事情鬧大。再怎麼說,我爸當年,可也是抗美援朝戰場下來的戰鬥英雄,一級英模勳章獲得者,總不能就爲賣點山貨,自己想法子賺點錢看病,國家
都不允許吧!讓英雄流血又流淚,這絕對沒道理的事,你們說對不對!”
陸亦軒侃侃而談。
小院內,李二和、陸亦雪、陸亦冬、牛犇這些人,思維早就不由自主被導引着,情緒被操縱着,順着陸亦軒想要的最終答案一步步接近。
另外一個,這些人聽到說,陸鐵柱居然是戰鬥英雄,一級英模勳章獲得者,不由都肅然起敬。
這個年代的人,對於戰鬥英雄的崇敬,絕對不摻雜任何虛僞做作。裡屋炕頭上,陸鐵柱卻冷不丁被人悶棍打中了般:小兔崽子,誰教你這麼說的,老子陸鐵柱就是死,也絕不可能,因爲自己遭點難,就挾過去戰場上那點破功勞,向國家
要求什麼!
嗯?
對了,老子當年上戰場的事情,從來沒有跟娃們提起過!
老婆劉玉蓮都不知道這些事情!
生產隊裡,也幾乎沒人知道這些事情!
縣裡,武裝部的同志,或許能查到一點記錄……原部隊,肯定有原始記錄,可是,可是老子當初復員回鄉,發過誓,絕不提及這些……
這小兔崽子,他怎麼能知道得這麼清楚,甚至連老子得過一枚一級英模勳章都說得出來?陸鐵柱又怎麼會知道,大兒子陸亦軒,只所以清楚他當年的戰鬥功勳,那可是上一世在他鬱鬱而終後,收拾遺物時,才發覺他這個殘廢老子,居然有那麼輝煌熱血一面,
於是輾轉聯絡部隊,得知了更多當年隱情。
上一世,
他陸鐵柱,從未將戰功當資本掛在嘴邊,寧肯默默無聞、鬱鬱而終,也不願將當年無數戰友們性命交付換來的所謂戰功拿出來顯眼。
那是他內心深處的最脆弱又傷感一面。
那是,從成百上千戰友倒下的血泊裡爬出來,只覺能苟活在世已經足夠慶幸,無顏再輕易去觸及的絕對心理禁區。
想不到,如今偏就被大兒子當噱頭掛在嘴邊,肆意向不相干外人顯擺、炫耀。
再後面,大兒子在院裡還說了些什麼,陸鐵柱已經聽而不聞。
他整個人已經深陷在了那血肉橫飛、硝煙瀰漫戰場之上,面前浮現着一個又一個戰友倒下的身影。
血色,徹底支配了他的大腦。
嘭~~~
搪瓷缸水杯猛然砸在炕前,一聲野獸般嘶吼,自陸鐵柱胸膛間炸裂而出:“陸亦軒,你個王八羔子,立刻給老子閉嘴——”
“老子,不夠資格當戰鬥英雄——”
“老子,只恨沒能多殺幾個美國鬼子——”
“老子,愧對死去戰友英靈……嗚嗚嗚……老子,老子早該特麼死在戰場上……嗚嗚嗚……”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
陸鐵柱在裡屋的突然咆哮與嚎啕大哭,驚壞了院裡這些人。劉玉蓮就在屋門前,聽到搪瓷缸落地的第一時間裡,就已經惶急失色向裡屋飛奔,再後面看到自己男人那情緒失控悲悽樣子,她也嚇得在旁大哭,陸鐵柱自虐般想翻身拿
頭往地上撞,她更是嚇得尖叫撲上去,死命護住了男人的身子,任由男人的拳頭雨點般亂砸在她背上、頭上……
陸亦軒急奔而入。
弟弟妹妹們也哭喊着一起奔入。
李二和這些人也都不知狀況,涌入屋內想看個究竟。
一時間裡,陸家小院變得亂糟糟一團,哭鬧聲、嘶吼聲、叫嚷聲……這般動靜,轉眼就招惹來了四鄰,更多村民鬧鬨着向陸家小院涌了來。
陸亦軒搞明白了父親情緒失控的源頭。
他很能理解,陸鐵柱的這種近乎偏執精神狀態,這在醫學術語上有個說法,叫做戰後心理創傷綜合症。
上一世,父親至死也從來不向他們這些兒女提及絲毫當年戰場之事。
這並不代表着,陸鐵柱是徹底忘卻了當年一切。恰恰相反,這個男人,他只是在用自己那最爲蠢笨,最爲原始,最孤獨的一種方式,獨自將這份心理之上的創傷小心翼翼藏了起來,獨自舔舐那註定不可能癒合的傷口,
真是他時常掛在嘴邊那句話說的那樣——
能少給國家添點麻煩,就儘量不要去麻煩國家了!
這一世,這一次,陸亦軒當着衆人面前,偏是將這個男人心中的最大禁忌給講了出來,直接就讓這個男人,再難以原有的蠢笨方式僞裝下去。
他不是不痛!
他只是,壓根不知道該怎麼去傾訴、去表達這一份痛!
家裡來了不少的人。
老支書牛爺這些位村領導班子的人又一次集體出現在陸家的院落裡。
父親情緒的突然失控,着實打了陸亦軒一個措手不及,也讓他原本水到渠成的生意謀劃中途夭折。
不過,這些顯然都是很次要之事。
陸亦軒這是突然間才真正明白過來一件事情,一件對他父親陸鐵柱而言,比治好斷腿還要更重要十倍的事情。
如陸鐵柱這般,曾經戰場下來的複員軍人,在這個國家,這個年代,簡直不要太多。
上一世,陸鐵柱斷腿殘疾後,並非就此失去了生活動力。
導致陸鐵柱最終鬱鬱而終之事,表面看來,是九十年代裡,三弟陸亦勇犯罪被處決導致。
但真正源頭,其實還是陸鐵柱心中那枚沉甸甸一級戰鬥英模勳章,是他的那個不夠資格做‘戰鬥英雄’的心理創傷,導致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