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凱也笑了,只是覺得有點苦澀,回到辦公室,他有幾分不安,因爲他擔心王蕾會因爲餐廳裡的事有壞情緒。他給王蕾往辦公室打了一個電話。
“有事嗎?”王蕾相當熱情地問他,讓他寬了亂心。
“沒有,晚上還是在老地方見吧?沒什麼變化吧? ”焦凱問。
“除非你有變化。”王蕾說。
“我哪能有變化,好,晚上見。”
王蕾和焦凱約會的老地方有兩個,一個是“激爽”酒吧,他們總是一起去那兒,因爲遇見焦凱方面熟人的可能性很小。另一個就是他們下午電話裡說的老地方——一個日本人開的小飯館兒,叫“山下”。
山下小飯館在一條十分僻靜的街上,很有點酒香不怕巷子深的自信。裡面的裝潢也是典型日本風格的:深栗色的地板,乳白色的紙燈罩,短小的門簾,穿和服的女服務員,很有點兒異國情調。更吸引焦凱、王蕾的還不是這些,而是這個小飯館不備大桌子。一張小桌兩把椅子,好像只接待成對來的顧客,當然他們也不反對同性別的顧客。店主山下的宗旨好像是隻有兩個人坐在一起吃飯,纔不會破壞他小店的風格和氣氛,慢慢這個小店便以此聞名。
焦凱提前到的,他佔個好位置,但一進門他就發現王蕾已經坐在他們慣常喜歡坐的地方,正在喝本店特別供應的日本糊米茶。
“怎麼這麼早?”焦凱坐下,接過服務員遞上的茶,喝了一口。
“想體驗一下等人的滋味。”王蕾說完把菜譜遞給焦凱,“我還沒點菜吶。”
“老一套怎麼樣?”焦凱嘴上這麼說着,還是翻看一下菜譜。
“我想換換口味,我要鰻魚蓋飯。”
焦凱招手叫服務員,“那好,我還是老一套。涼拌要什麼?”
“我看他們新添了一個涼菜叫碎蘑菇泥,我想嚐嚐。”
焦凱對服務員轉述了一遍,然後喝茶,充滿深情地看王蕾。“等人的滋味怎麼樣?”焦凱只是爲了提起一個話題才這麼發問的,不知爲什麼他今天有不安的感覺。平時,王蕾經常遲到,但從沒讓焦凱惱火過。他很願意見到王蕾之前一個人呆一段時間,彷彿這樣便把他的幸福拉長了。
“其實,我一直都在等你,別看平時約會我老遲到。”
焦凱看着王蕾,沒說話,因爲他還沒摸準王蕾眼下的情緒狀態。
“你不覺得是這樣嗎?”王蕾見焦凱沒回答就強調了一句,“你多等我一會兒,但最終你還是能把我等來。而我等的,可能是永遠不會來的。”
“你等什麼?”焦凱從心裡往外不願順着這個話題談下去。
“我等你啊。”
“我不是在你身旁嘛。”
“作爲別人的丈夫。”王蕾輕聲說,但這話讓焦凱感覺是一顆子彈穿過他的身體,撞到後面的牆上,又彈回來再一次射中他。
“你好像說過你不願意過婚姻生活。”
“對,但我不希望我的男朋友是別人的丈夫,你覺得這感覺很美妙嗎?”
“當然不。但我不懂你爲什麼今天又提起這事,我們不是都說好了嗎?我當然要離婚,而且我也一步一步地做了,我現在搬出來,然後我會跟她提,但這需要點兒時間。我覺得你一直都是很理解的。”焦凱說到這兒,服務員送上涼菜。
“我現在還是理解的,誰知道我今天哪根筋不對了,亂說一氣。來,嚐嚐這個菜,我們說點兒別的。”王蕾調整了自己的情緒,開始大口吃碎蘑菇泥。
但王蕾過高估計了自己的控制能力。在他們快吃完飯的時候,焦凱問她吃完飯去哪兒,這又勾起了王蕾剛剛壓下去的壞情緒。每次他們商量去什麼地方的時候,王蕾都覺得受傷害,儘管一開始她就清楚自己愛上的是有婦之夫。
這個前提在剛開始的時候幫過她的忙,但慢慢地
就失去了作用。她開始討厭這種偷偷摸摸的感覺,覺得自己的世界因爲這個愛情變小了:“山下”飯館,“激爽”酒吧,他們的小屋,再就沒有別的地方了。當然,王蕾喜歡他們在小屋裡能做的一切事情,但她和所有的年輕姑娘一樣,也對外面紛繁的世界充滿興趣。
“去‘激爽’怎麼樣?”焦凱見王蕾半天沒說話,便又提議了。
“今天又不是週末,”王蕾顯然不贊成,“不是週末我不願去‘激爽’,沒意思。”
“那我們回家?”焦凱試探地問。
“你沒有什麼朋友嗎?我們可以去看看你的朋友。”王蕾不想回小屋,她不覺得那是家,而是一張和男人睡覺的牀。
焦凱在腦子裡迅速過濾了一遍自己的朋友,沒有找出一個此時他能和王蕾一起探望的。
“去看看季峰他老婆蘇詩怎麼樣?”王蕾說,“我很同情這個被自己愛人騙了半輩子的女人。”
“你別這麼說吧,如果她不知道,她的幸福就是真的。”
“男人的邏輯;”王蕾輕蔑地說了一句。“好了,不難爲你了,我們去逛商店吧。這時候的商店人少。”
“好的。”焦凱很爽快地答應了。他心裡清楚,一來這兒附近的商業區離他家很遠;二來蘇曦不喜歡逛商店。到目前爲止,他還不能想象在大街上,在他和王蕾在一起的時候碰上蘇曦。
但發生了另一件他沒有想到的事情,讓他終於明白了,爲什麼今天他總有點兒不安。
在即將打烊的時間,商店裡很空,只有爲數不多的顧客或閒逛,或急急忙忙地在選購東西。焦凱和王蕾先在樓下看看化妝品,但王蕾並沒有對此表現出多大興趣,於是他們上扶梯想去二樓看看女鞋和女裝。焦凱先邁上扶梯,王蕾站在他的下面一蹬上,扶梯向上走到一半時,焦凱偶爾回頭看一眼王蕾,大吃一驚——王蕾淚流滿面,但卻在向他微笑。
焦凱要過來拉王蕾,被王蕾的一個阻攔手勢制止了。在焦凱不知如王是好的當兒,他們來到了二樓。王蕾徑直上了滾向三樓的扶梯,焦凱也跟了上去。
“怎麼了?出什麼事了?”焦凱站在王蕾身邊,着急地問。
“我突然就明白了我的處境,”說着王蕾用手擦去臉上的淚水,“也看見了我的結局。”
“別胡思亂想,別胡說。”焦凱亂了方寸,他擔心王蕾在商店裡失去控制跟他吵起來。
“我還沒說我的想法,你就說我在胡說,未免過分了。”
“可你知道我愛你。”焦凱湊近她,壓低聲音說。可他的話彷彿是王蕾此時最不想聽的,她快上幾步,先於焦凱到了三樓,然後又去乘通向四樓的扶梯。焦凱也跟了上去。
“你願意聽聽我的看法嗎?”王蕾在通往四樓的扶梯上問焦凱。焦凱點點頭。
“你知道你最後要拋棄的女人是誰嗎?”
焦凱聽王蕾這麼說不耐煩地把頭轉向一邊,好像王蕾在說廢話。
“是我。”王蕾說。
焦凱轉回頭看王蕾,發現她又有新的淚水涌出來。一個站在他們激爽的男人這時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焦凱拉起王蕾快走幾步,上了通向五樓的扶梯。
“你什麼意思?”焦凱看看扶梯上只有他們兩個人,便問王蕾。
“意思就是你現在離開了妻子,走近了我,這就等於說在你和妻子之間有了美妙的距離,你看哪本書上不說,距離產生美感。所以你現在就能想象,我們之間能產生什麼了。誤解,爭吵,傷害,還能有別的嗎?”
王蕾又上了通往六層的扶梯,焦凱一直跟着她。她用一種特別的目光盯着焦凱,好像在等他回答。
“你說這些有什麼用啊,我離開她了,我愛的是你。”
“對,你離開她了,所以你才能更好地發現她的優點,端莊,正直還敬業。”王蕾一口氣說出了這些話。已經到了六層,最高
一層。王蕾站在扶梯旁,沒想到六層都是皮毛製品。
“那又怎麼樣,我愛的是你。”焦凱看看周圍以各種方式懸掛着的皮毛大衣圍脖兒,聞到了這類製品特有的氣味,他覺得有些窒息。
“我既不端莊正直,也不敬業。”王蕾也在打量周圍的環境,她發現閒着沒事的售貨員都把目光集中到他們這兒來了。看着他們這對面對皮毛大衣大聲爭吵的男女。 “我早就知道,可我還是愛你。”
“對,我也知道你愛我,”王蕾看着焦凱,既沒有離開這裡的意思,也沒有在乎那些注視他們的目光,“我還知道,我不會長時間忍受這種狀態,所以就會跟你吵,直到吵得你發煩。然後你開始思念你老婆的美德和好處,在有距離的情況下,你很容易發現她原來比我好。然後你就會找辦法找理由離開我,回到她身邊,而她已經不年輕,很容易原諒你的失足。這就是那些倒黴第三者的結局,也會是我的結局。”
“那你幹嗎不想想那些幸運的第三者?”焦凱非常惱火,因爲他不覺得王蕾的話沒有道理。
“因爲沒有幸運的第三者。”王蕾說到這兒眼睛又溼了。焦凱的心被此時王蕾那無助的表情撥動了一下。
“我能做什麼?”焦凱摟住王蕾,往朝下去的扶梯走去,這時商店下班的鈴聲響了。已經換好衣服的售貨員立刻從四面八方涌向扶梯。他們超過焦凱和王蕾,但都回頭看了他們一眼,好像他們是皮毛櫃檯接待過的最奇怪的顧客。
“不是離開你妻子。”王蕾停下說。
“是什麼?”
“離婚。”
這一天,蘇曦在當班的時候,接到一個王教授的電話。一開始她遲疑了一下,以爲是自己認識的另一個王教授,但她馬上通過那特殊沉靜的聲音認出他是焦凱讀碩土時的教授。因爲這個王教授很開明,又很欣賞焦凱,所以焦凱畢業後他們一直保持着並不頻繁的往來。蘇曦隨焦凱一道看過王教授夫婦兩次,知道他們雖然往來不頻繁,但彼此很親密,王教授那兒是焦凱能傾吐心聲的地方。因爲焦凱很小失去父母,是和姨母一起長大的,蘇曦對焦凱的這個“忘年交”很珍視。
王教授的妻子剛剛做了脈管炎手術,出院回家後,刀口處總有不規律的疼痛。王教授給蘇曦打電話想做一點兒諮詢,但還沒等他述說症狀,蘇曦就提出自己下班後去看一看。王教授很感動,就提議讓蘇曦叫上焦凱,順便在他家吃晚飯。
蘇曦在路上買了好多水果,希望替師母看完病也能跟他們聊聊,也許焦凱已經跟他們說過了自己的狀態,說不定通過這樣的聊天兒她能獲得一些啓示,知道自己到底該做什麼。自從決定把丈夫奪回來之後,她一直很茫然,給焦凱打過兩次電話,得到的回答是現在最好不見面,等他們都有了心理準備之後,焦凱來找她。她想不太好焦凱的態度意味着什麼,但肯定不是絕情要離婚的態度。
她想,如果焦凱真的要跟那個女人結婚,可以現在就明確提出跟她離婚。世界在蘇曦這樣沒有經過風浪的女人眼中還是那麼簡單,也許她永遠也想不到,另一種不顯眼的感情左右許多人,讓他們無法張口說出他們的目的,儘管這目的是他們無論如王要達到的。這種感情就叫內疚。
蘇曦拎着水果往車站走的時候,聽見後面有人喊她,她回頭發現是童未明。他坐在摩托上,正伸手把頭盔摘下來。
“這麼巧,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蘇曦走近童未明,把手裡沉甸甸的水果放到腳旁。
“去看病人?”童未明看見水果便沒有說出自己的計劃,他是想請蘇曦去他的酒吧聽爵士歌手演唱的。
“你怎麼知道的?”蘇曦興奮地發問,看見童未明,她覺得心裡不再那麼空蕩了。
“瞎猜的。”童未明並沒有因爲蘇曦的熱情也興奮起來,他一直都非常喜歡蘇曦,也在背後做一些不讓她察覺,但能多少保護她的事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