軒轅炘
吾之幼弟,長寧,一見吾便笑着要吾抱的長寧,終究沒熬過那個秋天,沒來得及等父皇爲他正式賜名,便因爲一場惡疾,一夜便去了。
長寧夭折的那個夜裡,母后赤着腳跑來了掩雲殿,不由分說地將袁琅從榻上揪起,死死地掐住了他的脖子。
“是你!是你害死了我的安兒和寧兒,我要你償命!!!”
聽宮人們私底下說,母后堅信,是不見了的阿妙當初抓傷了長寧,被宮人摔死後,一道怨氣成靈,纏上了長寧,最後更是勾走了他的魂。
見到母后手上力道不斷加重,袁琅的頸上已經漸顯青紫,吾連忙拖住了母后。
未曾想,母后卻是將吾一把推倒在地,兩眼直勾勾地,看了看吾,又看了看袁琅。
“哈哈哈!孽障!都是孽障!都是因爲你們這一雙孽障……”
母后癡癡笑笑着,往日綺麗繁複的髮髻都披散開來,她坐在地上,明明空無一物,卻還像是在懷抱着長寧,輕聲細語地爲他唱着歌謠。
待父皇趕來時,母后膝行着,將那一懷虛空露向父皇。
“皇上,快找太醫救救長寧,他昨夜咳了一個晚上,他說他喘不過來氣,他說他好難受……”
母后說着,還輕輕搖晃着那一懷虛空,偌大的掩雲殿裡,靜得只聽見她還哼着的歌謠。
“皇后,長寧已經死了……”
吾頭一回,看見父皇流淚。
“怎麼會呢?皇上,你讓太醫署的人都過來,我的長寧他還活着,他還活着,他的手還是熱的……皇上……皇上……你救救他,救他……”
母后哽咽着,將那一懷虛空貼近了自己的胸膛,她不信,她的長寧明明還活着!
“來人,將皇后帶回鳳儀殿,無諭不得外出!”
母后被拖回了鳳儀殿,遠遠地,還能聽見她對父皇叫喊着。
父皇看了跪倒在地上的吾和袁琅,一字未說,緩緩地走了出去。
母后瘋了,母后她……這次,徹徹底底的瘋了。
長安
長寧死後,瘋了的母后便一直被關在鳳儀殿,聽宮人們講,每天夜裡,母后都執着地抱着一個枕頭,輕聲哼唱着歌謠,就像以前長寧還活着的時候一樣。
皇后瘋了,掌握兵權的皇后母族一干人等即刻便被父皇所厭棄貶謫。
在丞相的力薦助推下,袁琅成了新一任的護國大將軍。而朝堂之上,不知不覺中,已是形成了太子和吾這個二皇子在朝堂上平分秋色的局面。
長寧下葬的那日,父皇摸着那小小的靈柩,久久不肯合棺,直到他將一塊小小的金牌,放在了長寧胸前。
那是他一早就爲長寧想好的名字。
別人眼中,他或許是個中年喪了幼子的慈父,悲痛欲絕不能自已,可對吾而言,那所謂的悲慟,不過是毫無愧疚的悔恨交加。
料理完了長寧的喪事,他便病了,國事便交與了阿炘,吾等在側輔佐阿炘。
這般大好時機,丞相愈來愈不安分,那顆壓抑多年的謀逆之心已經蠢蠢欲動。
這事讓阿炘很是頭痛,她常常要在御書房批奏摺批到很晚。
“太子殿下,二皇子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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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侍一連多聲稟告,忙着批摺子的阿炘卻是連眼都沒擡,吾便直接走了進來,直至走到她面前,她才猛然訝異。
“長安兄長,你……”
搖動不安地燭火映照下,她的眉宇間,吾窺見了疲憊不堪,還有一絲欣喜。這欣喜,是爲吾嗎?
“吾正式有了名字,自此便是‘軒轅爔’,兄長二字,太過生分,不如喚吾一聲阿爔,可好?”
吾說着,整個人更爲靠近了她,御書房的內侍已被吾方纔吩咐退下,如今,此處,只有吾和她。
“阿爔……吾不知道……雖然,你並非父皇血脈,可在宮中,你與吾,到底還是兄妹……”
“那又如何,太子殿下不該如此畏懼,吾認識的阿炘,可從未有這般怯懦。”
燈影迷離,坦誠以待,猶豫再猶豫,不斷衝破那所謂的顧忌,最後的最後,阿炘摟住了吾的頸項,直接吻了上來……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可父皇這一病,卻是行將就木了。
終於,在那一日,趁着阿炘出巡未歸,丞相矯詔,秘令讓袁琅去鳳儀殿給皇后送毒酒,而吾等,則是守在只剩了一口氣的父皇面前,只待駕崩,即刻登基。
可被矇在鼓裡的丞相,並不知曉,此刻,來到鳳儀殿的是吾,軒轅爔。在父皇面前跪着的,纔是袁琅。
“乖啊……乖啊……”歌謠在吾步入鳳儀殿內的一剎那戛然而止,吾有些惋惜,那歌謠,其實吾還想再多聽一會兒。
“你來了,是他讓你來的?”
神清目明,除了身上髒亂,她母儀天下的氣度卻是一點沒變。
“你們能放過炘兒嗎?這江山由你們去奪,不要再牽連無辜了……”
吾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沒有答話。
吾那麼愛阿炘,又豈會殺了她?
“奉皇帝秘令……什麼!你!”還不等吾宣讀完旨意,眼前這個一身華衣的女人,卻直接從吾手中劈下來那杯酒,沒有一絲猶豫地,仰頭飲得一乾二淨。
“你……你過來……過來……”
鬼使神差般地,吾依言走了過去,跪在了她的面前,她瘦骨嶙峋的手,顫抖着,攀上了吾臉上面具的額角。
“安兒……寧兒……長安……你走……快走……再也不要回來……”
她眼中黯淡了下去,擡起來的手,沒等拿下面具,便垂了下去。
直到一絲暗紅的血液從她的口鼻蜿蜒而出,吾才突然想起,她從來不會叫兄長爲“長安”。
“母后……母后……母……後……”
原來她知道是吾,即便有面具遮掩,她也認得出是吾,天下間,怎麼會有認不出自己骨肉的母親呢?
“母后……”那日,吾真正地叫了一聲“母后”,可惜,她再也不會有機會聽到了。
袁琅
自皇上大病,太子監國以來,吾時常聽到宮人們說,阿炘,和袁將軍在朝裡朝外的那份默契,同進同退,宛若一體,待他日太子登基,君後非袁將軍莫屬。
宮人們的嘴很碎,不止阿炘他們,連吾也不放過。
只不過,在她們的眼中,吾只不過是終日陪在一個昏沉不醒的人身邊意志消沉的二皇子罷了。
吾不管,吾只管陪着吾的青梨。
每日,吾都要抱着青梨去掩雲殿的院子裡坐坐,一邊給她輕輕梳着頭髮,一邊和她說着,吾很早之前,就該和她講,卻一直沒機會講的那些事。
“吾在院子裡種了四棵青梨樹,到時,一棵歸吾,一棵歸你,還有兩棵,就歸你與吾的兩個孩兒,孩兒的名字,吾想好了,大的叫阿妙,小的那個,就叫葡萄,好不好?”
“你曾說你想開間酒肆,不知道願不願意招吾這麼個笨手笨腳的店小二,吾可以刷碗,不要工錢的……”
可是,青梨依舊是終日不是昏睡便是愣愣地盯着前方,一動不動,也一句不應。
“咕……咕……咕咕咕……”一隻尾羽被染了楓紅的鴿子安穩地落在了離吾不遠的所在,它的腳上,繫着一角白綾。
這是丞相送來的信使,是時候了。
不久,太子南巡,除了吾這個冒牌二皇子手握的一部分重兵外,剩下的悉數都隨她一同南下了。
丞相的如意算盤打得很精,皇上重病,行將就木,太子卻南巡,若是皇上出了變故,不孝惡名即刻遠揚,儲君在外,宮中只剩了一向軟軟弱弱的二皇子和虎視眈眈的丞相,結果,自然不言而喻。
“父皇……”咬着脣齒,吾隱忍着,向那個癱軟在御榻上的人說着。
明明是不可一世的尊貴天子,如今頭髮花白,腿腳不便,真是何其可憐。
“呼呼……朕……朕沒有生你這麼個孽障!”
顫抖着,他抓起來一把摺扇向遠遠跪着的吾同丞相砸了過來,可惜,命燭將息,殘餘力道只勉強將摺扇扔到了吾面前。
“父皇,兒臣自己得了新名字,軒轅爔,爔昇東嶽,耀揚山河。有吾在,玄國定然世世代代千古流芳。”
“呼呼……”他似是氣急了,大口大口喘着,胸不斷起伏着。
“孽障……孽障……憑什麼朕的皇位……最終還是要歸了琅琊……你們……你們謀朝篡位!”
隨着吾站起,一點點靠近,又同丞相合力將一束白綾緊緊環住了他的脖子。
掙扎着,吾沒想到,他居然還有力氣擡起手來抓吾,只不過,他也萬萬沒想到,他會看見吾額發下擋着的那塊疤。
絕命的一刻,他大抵也才知曉,一切都該結束了。
“皇上……駕崩了……”隨着門外內侍一聲尖利的通傳,丞相也拍了拍手,召進了許多士兵。
“二皇子大逆不道,殺君弒父,罪該萬死,即刻誅殺!”
然而,話音剛落,離他最近的,領兵而來的“袁琅”,卻是將一把匕首,直接捅進了他的心窩。
一番風雲落幕,阿炘南巡行至半途,便急急忙忙趕了回來,登基成爲了玄國新君,年號長安。
登基後的第一道旨意,是免了二皇子軒轅爔的死罪,封了“琅琊王”的名號,“發配”到了清河袁家祖宅。
第二道旨意,便是立了袁琅爲君後。
“吾二人與一干太醫都爲青梨診過脈象了,她……恐怕醒來很難,也許,以後連眼睛也無法再睜開,一直昏睡下去……直到……”
“不必多言,吾同青梨要走了,照顧好阿炘。”
“阿弟,有緣再會……”
“不了,江湖無見……”
吾推辭了琅琊王的名號,打算獨自一人推着輪椅上的青梨回清河。
最後,吾還是回頭看了一眼,戴着面具的他,懷裡抱着阿炘,阿炘同他,都在與吾和青梨揮手告別。
“哈……只羨鴛鴦不羨仙……”
轉過身,隨着輪椅的輾轉,吾離身後的那二人,愈來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