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曄抱起瀲灩,將她輕輕放在牀上,久久的凝視着她的容顏,慢慢地伸出手去,撫上她的秀髮。
屋內靜悄悄的,燭芯突然發出“啪”的一聲響,驚斷了那絲纏綿的綺念。
楚曄的臉上流露出一絲決然來,一拂袍袖,轉身朝外走去。
月色如水銀般傾瀉在院中,楚曄望了望自己身後的影子,喃喃的唸了一句“對影成三人”,嘴角邊流露出了一絲苦笑來。
上書房到了,守在那裡的小太監見楚曄此時過來,頗有些驚訝,可還是上前請了安。
楚曄擺了擺手,突然轉身對跟在自己身後的來喜說道:“你讓人宣蕭先生來見朕。”
來喜似乎吃了一驚,可還是吩咐了一個小太監幾句,就跟在楚曄身後進了上書房。
楚曄一進上書房,就徑直走到窗邊,負着手看向窗外。夜風裹着淡淡的草木清香撲面吹來,楚曄下意識的深吸了一口氣。
來喜靜靜的站在楚曄身後,總覺得今晚隱約有些不對勁。
過了一炷香的功夫,就有小太監稟道:“陛下,蕭丞相求見。”
楚曄連身也沒有回,只說了一個“宣”字。
蕭長河寬袍緩帶,手裡搖着那柄玉骨折扇,緩步踱了進來,略略拱手道:“陛下見召,微臣不及更換官服,不恭之處還請陛下見諒。”
楚曄驀地轉過頭來,目光如炬,看向蕭長河問道:“朕是該稱先生爲傾樓少主,還是荒齋主人,亦或是蕭宇?”
蕭長河的臉上沒有流露出一絲慌亂來,只是淡淡一笑,那笑容一如往日般和煦溫暖。
楚曄朝蕭長河走近了幾步,沉聲問道:“先生布局多年,今日終於到了一決勝負的時候了。”
蕭長河打開摺扇,輕輕的扇了兩下,看向西窗下的棋盤,笑道:“許久沒和陛下對弈了,今日不如我與陛下以這天下爲盤,搏殺一局?”蕭長河說着,一拂寬大的袍袖,徑自走到桌旁坐下。
楚曄也在桌邊坐下,蕭長河已經拿起一枚黑子,說道:“六年前,我去南軍聯絡大燕的舊部,不想在回來的時候聽到一聲淒厲的叫聲。我因心中好奇,就去看了看,結果在一間屋子裡見到了一個小女孩,那個女孩當時臉上滿是鮮血,可眸中流露出的光芒卻令人不寒而慄。當時我建立傾樓不久,覺得這個女孩倒是個不錯的棋子,就將她帶回了傾樓,她就是瀲灩。”
蕭長河說着,已經那枚棋子放在棋盤上。
楚曄拿起一枚白子,放在棋盤的一角。
蕭長河微微一笑,拿起一枚黑子,亦放在棋盤的一角:“我心中有些好奇這個女孩爲何會在這裡,就派人去查了她的身世。我才知道這個小女孩就是冤死的林伯禮的女兒,就想她一定是對陛下恨之入骨了的,所以我就設下了一場連環局。”
“啪”的一聲,楚曄亦落了子。
蕭長河笑道:“我借衛婕妤令帝后之間生隙,讓臨川王以爲有機可乘,又借他之手將瀲灩送入宮中。”
蕭長河說着,落子的速度漸快,楚曄亦是寸土不讓,兩人接連落下三子。
楚曄不由問道:“朕倒想知道臨川如何肯去傾樓買下瀲灩?”
蕭長河微笑道:“陛下忘了,我不僅是傾樓的主人,亦是荒齋的主人。當時太皇太后弄權,臨川王曾去荒齋問計。我自然告訴他陛下所倚者不過大長公主,只有令帝后生隙,大長公主失望,自可以架空陛下,所以臨川王就去了傾樓。”
楚曄冷笑道:“你如果想施美人計,直接送瀲灩入宮就可,何必這般大費周章?”
蕭長河落下一子,這才說道:“這盤棋局中,臨川王這枚棋子甚是有用,我自然要將他拉進來。且萬一瀲灩敗露,陛下也只會疑心臨川王。”
蕭長河接着說道:“瀲灩在王府呆了一段日子,我覺得臨川王待瀲灩頗有些不同,就害怕臨川王壞了我的棋局。”
楚曄接口說道:“所以那日你故意和朕提及臨川王,朕和你去了臨川王府——”
“不錯,我知道瀲灩復仇心切,聽到陛下來了,一定會設法見到陛下。巧的是,我還遇到了瀲灩,所以我故作不經意向她泄露了陛下的行藏。可惜的是,陛下酒後糊塗——”蕭長河說完,似有些惋惜的搖了搖頭。
楚曄想到了臨川王妃,不由有些默然。
蕭長河笑着落下一子,道:“不過瀲灩終究是入了宮,陛下的這片棋子死了。”
楚曄沒有一絲慌亂,看了一眼棋局,鎮定的放下一子,淡淡的說道:“你見瀲灩已經入宮,派人追查出她的出身,就放火燒了傾樓。”
蕭長河不由回憶起了那場大火來,還有惠姐。一想到惠姐,他的眸光不由變得有些黯淡,可還是勉強笑道:“這件事並不是我做的,而是臨川王,想必他也是怕瀲灩身份暴露吧。加上當時一直有人追查傾樓,我將計就計,就讓臨川王燒了傾樓,將一切毀滅得乾乾淨淨。傾樓當時已不過是一枚棄子,也沒什麼可惜。”
“朕當時一直讓人追查傾樓,不想一把火壞了朕的大事。”楚曄放下一子,又淡淡的說道,“瀲灩入宮後,朕並沒有愛屋及烏,將瀲灩納爲妃嬪,所以你才暗中施以援手。高皇后責罰瀲灩,你怕朕不肯救她,故意將靜姝的畫像拿來,爲的就是讓朕念及舊情,救下瀲灩。那日朕聽見瀲灩彈琴,那首琴曲卻是靜姝常彈的,朕心中懷疑。你又替瀲灩解圍,指出琴曲的不同,打消了朕的疑心。”
蕭長河微笑着點頭,道:“陛下說得不錯。”
“朕欲除去何家,你想要何家的軍權,想必也暗中插了一手吧?”楚曄雖然是問蕭長河,可語氣卻無比的肯定。
蕭長河合上手中的摺扇,用扇骨輕輕的敲着手掌,道:“陛下說得不錯,先帝見世家勢力強大,爲了抑制世家勢力,將軍權交給了何家,不想何家以此弄權。我早就猜出陛下會對何家動手,所以我就在何家安插了一枚棋子,就是何昌禮的那名小妾。”
楚曄點頭道:“先生委實高明,要不是她挑起何家和崔家的紛爭,要除去何家只怕不那麼容易。”
蕭長河微笑道:“我幫陛下就是幫自己,陛下繼位未久,自是沒有什麼心腹之人,可以委以腹心者不過是母族、妻族。陛下見何家專權,爲防止外戚擅權,自然不會將軍權全都交到韋家手中。可高家又是世族,陛下早想除去高家了,又怎麼會將軍權交到高家手中?”
“當初你將靜姝送入宮中,又替她安排了一個所謂的哥哥,所爲的就是這一天吧?”
“不錯,衛弘毅是我傾樓之人。陛下因他是衛婕妤的哥哥,加上他出身寒微,在朝中無黨無派,自然會放心將軍權交給他。”
楚曄落下一子,道:“朕竟被你算計了。”
蕭長河只是微笑着放下一枚棋子,道:“陛下,如今勝負未定,此一子難定全局。”
楚曄笑道:“先生放心,朕不是那等輕易言敗之人。”
楚曄又問道:“朕只是好奇何勖禮的二夫人和你有什麼關係,你那般費心救她?”
蕭長河聞言,緊抿了嘴脣,半晌才說道:“她是我的母親。”
楚曄聞言,也知亡國女子的下場,不由默然,半晌才說道:“你見朕追查你追查得甚緊,就借那場大火死遁?”
“不錯。”半晌,蕭長河的臉色才緩和了些,“陛下欲借儒法之爭削弱世家勢力,可我卻明白一旦陛下實行科舉,想要撼動朝局就越發的困難,所以爲了讓高、崔兩家聯手抵制陛下的新政,我就想着讓瀲灩和高皇后、崔貴嬪三足鼎立,則高、崔兩家必然聯手。”
“所以你知道謝有道有心大內總管之職,就設計讓他去荒齋,又借荒齋主人之口告訴他,用幫瀲灩封妃拉攏瀲灩,並以此來討好朕。”
“不錯,我猜韋太后一定想爲陛下納一位韋家的女兒爲妃,而謝有道又是韋太后的心腹,他的話韋太后一定能聽進去。”蕭長河說到這裡,輕輕的嘆了一口氣,“可惜平陽郡主就壞了我的大事,她欲在高、崔兩家之間挑起事端,從中漁利。”
“你因平陽郡主壞了你的事,索性藉機將朝局撥弄得越加混亂。”
“不錯,我故意帶着那張面具,穿着那件青色長袍,頻繁出入平陽郡主府,崔家,甚至是韋家,就是想讓陛下摸不着頭腦。只是那雲翼如影隨形,有一次竟差點跟到蕭府。”
楚曄點了點頭,“那次朕在街上遇到你和謝婉如,你故意親自執轡招搖過市,卻讓人假扮你去了鳳七的酒樓,就是爲了打消雲翼的疑心。”
蕭長河一挑劍眉,撫掌道:“陛下猜的不錯。”
楚曄只是微微一笑:“朕除去了清河王一黨,正想借機除去崔家,不想你藉着謝婉如首告高家,想必是爲了相位吧?”
“不錯,這倒是這盤棋局的點睛之筆。”蕭長河展開摺扇,又輕輕的闔上,“高家覆滅,陛下倉促之間,自然不能將高氏一黨剷除乾淨,高氏餘黨必然惶然無計,略爲拉攏就可爲我所用。”
蕭長河緩緩的放下一子,道:“陛下,如今棋局已經布好,勝負恐怕立見。”
“哦。”楚曄只是淡淡的應了一聲。
蕭長河將身子倚在椅背上,微笑着說道:“陛下,我當初設計荒齋的時候,故意將密道出口留在崔家附近,就是想讓陛下因此懷疑崔家。”
“那本名冊也是你故意留下的吧。”
“不錯。一來,我見瀲灩復仇的念頭已不若初入宮時那般堅定,就想着借這本名冊給瀲灩提個醒;二來,陛下見了這本名冊只會更加恨崔家,正好可以逼反崔家。”
“你那天故意帶朕去鳳七的酒樓就是爲了幫瀲灩解釋誤會吧?”
“陛下說得不錯,我見陛下遲遲不悟,知道陛下因對瀲灩動心,所以一時看不透這其中的關竅,就故意提點了陛下一句。陛下因誤會瀲灩,只怕會對瀲灩越加寵愛,那崔貴嬪必然不滿,崔家的反心必然越加堅定。”
“高皇后巫蠱一案也是你安排的吧?”
“我最初的本意不過是想萬一謝婉如首告高家謀反不成,就借巫蠱一案除去高家。高家覆滅後,這枚棋子我一直沒動,不想倒幫瀲灩解了圍。”
楚曄不由道:“先生果然是佈局高手,一盤棋下來,可謂步步驚心。”
蕭長河斂下眸子,淡淡的說道:“崔家因陛下步步緊逼,不得不聯合臨川王,藉此免除滅族殺身之禍。今晚,臨川王、崔家已經召集了死士,只怕不久就要攻入宮中了。”
“朕想先生只怕已安排好了下着。”楚曄看了看棋盤,黑子氣勢洶洶,白子只剩下小小的一片。
“我只等臨川王和崔家攻入皇宮,殺了陛下,就調北軍衛弘毅平亂,除掉臨川王和崔氏一黨。我再從宗室中選一個年幼的傀儡,只怕用不了多久,這天下又歸我蕭家所有。”
“先生何必這般費事,直接讓衛弘毅領兵入宮殺了朕不好嗎?”
蕭長河風輕雲淡的笑了:“陛下忘了我那天說的話了嗎?如果陛下是昏君,天下大亂,我起兵討伐,必然從者甚衆。如今天下太平,誰肯跟我造反?只有令你們自相殘殺起來,我纔好從中漁利。”
“先生的見識果然與清河王那等庸碌之輩不同。。”
蕭長河看向楚曄:“我只有一件事好奇,那就是陛下是如何知道我的身份的?”
楚曄微笑着落下一子,道:“巫蠱案發,朕去見高皇后,高皇后告訴朕衛婕妤不是她害死的。朕心知那種情形下,高皇后沒必要說謊,就令雲翼暗中追查衛婕妤的死因,可越查越覺得蹊蹺。雖然一切看似天衣無縫,可卻透着幾分古怪。直到有一天,雲翼追查到衛婕妤的哥哥已經冤死獄中。只不過看守衛婕妤哥哥的獄卒都死了,告訴雲翼此事的是一個犯人。他當時是死囚,後來因朕大赦天下,才免一死。朕就令人暗中監視衛弘毅,卻發現先生與他往來甚密,一切自然水落石出。今天一早,朕就讓人拿着兵符去了南軍,調南軍衛戍皇宮。至於衛弘毅,朕早已在他身邊安插了朕的心腹,如今朕又令人拿着聖旨奪了他的軍權,只怕如今衛弘毅已是階下囚。”
楚曄適才落下的一子令棋局大變,本已穩操勝券的黑子被吃去了一大片。
蕭長河聞言,臉上依舊掛着和煦的笑容,恍若不聞。
尋常的人一旦知道自己苦心經營多年,卻毀於一旦,只怕早就怒形於色。可蕭長河卻依舊風輕雲淡的看着棋局,半晌,站起身道:“陛下贏了。”
蕭長河說完,就邁步朝外走去。
楚曄冷笑道:“先生今晚只怕不是那麼容易出宮。”
“來喜。”蕭長河突然喚道,“我在陛下身邊還安插了一枚暗子,只怕陛下不知道吧?”
楚曄看着來喜,默不作聲。
那來喜磕了一個頭,道:“陛下,奴才本是前朝大臣後裔,前朝覆滅,奴才就進宮做了太監。”
楚曄不由黯然,嘆了一口氣,背過身去。
史載:廣運十三年六月甲申,臨川王暗結興安侯崔光烈、南軍統領衛弘毅謀反,事泄。臨川王廢爲庶人,囚於臨川王府。崔光烈、衛弘毅伏誅,族滅。
廣運十三年六月乙酉,丞相蕭長河掛冠而去,不知所蹤。
廣運十三年六月丁亥,貴妃韋氏薨。帝哀痛逾於常情,追諡章敬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