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時候,四下無人,洪毅見花自憐,心神有些恍惚,平rì裡的jīng明和jǐng惕,降至了最低程度,即便有玄冥神力在身,也發現不了身後的異狀。
從刻骨心傷中醒悟過來,洪毅定了定神,腳步挪動,繼續沿着那一層層青石石階,往山上走去。行至山頂,眼前出現的景緻,登時讓他一驚,臉上露出了一絲非常失望的表情。這裡哪有什麼大地女神廟,原來,竟是一家遠近聞名的佛門大寺“寒山寺”。
聖佑七年的洪京大亂之中,雍和郡王一脈,倖存下來的數百族人,早已不是天潢貴胄之身,而是成了當今朝廷流放邊疆的大逆罪民。
洪毅一家雖然是王府庶出,但也因爲他父親以前侍奉過先皇太子的緣故,被牽連進了大逆案中。事後,全家被判流放三萬裡,終身不得離開流放地半步,遇大赦不赦,子孫五代之內不得回京,子孫三代之內不得以功授田,由昔rì的皇室貴族,變成了連普通平民都不如的一介罪民。
他和母親高氏離開洪京城的時候,原來的家僕婢女早已各自散去,身邊連個侍奉的小廝都沒有。經過一年多的辛苦跋涉,洪毅母子終於來到了流放之地,南荒雨霖城,可是,他們身上的金銀所剩無多,在這裡既無恆產亦無恆業,生活過得拮据的很,若非得到誠意伯遺孀的接濟,他們恐怕連住的地方都沒有。
家境破敗至此,哪有什麼閒錢來入廟禮佛啊?雖然,洪毅以前也聽人說過,寒山寺的偌大名聲,可是,今天卻是第一次來到這裡。
小寒山上有寒泉,寒水溪邊立佛寺。
寒山寺廟宇恢弘,殿堂衆多,幾乎佔了大半個山頭。寺中各處殿堂,四下裡又種上了許多的奇花異樹,行至此間,空氣中隱隱然瀰漫着陣陣清香,甚是引人入勝,本就是雨霖城外,遊山玩水,招花引蝶的一個絕佳去處。如今,郡試之期越發臨近,像這樣的佛門大廟,更是遊客如織,香火不絕了。
不想今rì,沒尋到玄冥娘娘的神廟,卻不經意間來到了這聲名遠播的寒山寺。觀此處,廟宇雖大,香客雖多,可是,天宇間無形顯化出來的佛光,卻是暗淡之極,比之尋常小廟都不如。由此可知,寺中禮敬的,並非真佛,而寺內僧衆,多半也不是虔誠的佛子,更非什麼有大-法力大修爲之人,想來,都是些騙錢的假貨。
洪毅此時地位卑微,修爲低下,當然不可能知道,南荒神道的實際情況。雨霖城,乃是南荒都督府統轄之地的大本營,方圓千里之內,都是浮玉山真君神殿的聖地,自是容不下任何異道神明開山設壇。
不管是侍奉紅蓮尊者的邪教秘壇,還是供奉真名仙佛的道觀佛寺,只要稍稍冒頭,必定會遭受天外雷霆的猛烈打擊,有如神罰天降一般,當即便會化爲飛灰。久而久之,真佛請不來,假佛倒是有一大堆。
這一刻,洪毅忽然感到,體內那一縷微弱的玄冥神力正蠢蠢yù動,似乎感應到了廟中強盛的香火願力,幾yù破體而出,劫掠面前這無主的佛家香火。洪毅眉頭微皺,默誦玄冥神咒,按下了心中的這股莫名衝動,此地香客衆多,人流如cháo,難免會隱藏着一些煉就靈識的高手,不宜輕舉妄動啊。
拋卻了心中妄念,走出寒山寺佛光的輻shè範圍,洪毅集中心神,通過自身體內的玄冥神力,想來感應山上是否存在玄冥娘娘的神像金身。半刻鐘過去了,他還是真的感應到一絲同類的氣息,當下走出青石大路,向一邊的荒野之地行去。
果然,剛走出兩百步,洪毅便發現了一座十分破舊,好似荒廢多時的土地廟。這土地廟地方不大,只有三間瓦房,大殿雖然亮堂,可是四面牆壁的金漆早已脫落,橫樑上隱約現出鼠蟻啃噬的痕跡,顯然,此廟已是歷經多年風雨,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官府的人就忘了這裡,也沒人再重新修葺了。
看樣子,這裡已經很久沒人來上香了,洪毅在殿外徘徊了一會,推開門,大步走了進去。不想,這麼破的地方竟然還有人居住,洪毅推門進來,一眼就看見了那個正在神像前打盹的邋遢老頭。
“噥似何吟,似來給亮亮上香嗎?”
聽到沉重的推門聲,之前一直昏睡着的,僅穿着一件破舊單衣的邋遢老人,立刻驚醒過來,向洪毅問道。不過,他說的並不是洪京官話,而是東霖行省某個偏遠地方的土話,現在,洪毅好歹也算是半個雨霖人,勉勉強強,還是聽懂了這話。
“郡中大考臨近,小可是前來敬神還願的書生。玄冥娘娘在上,您老就是此廟的廟祝吧?”洪毅透過天眼,仔細觀察着這位老人,發覺其身上確實有一股微薄的玄冥神力守護着,可是,殿中的那一尊金身神像,卻是半點靈光也無。
“嗯,噥自便!”老廟祝耷拉着眼瞼,嘟囔了一聲,好像又昏睡了過去。
哎,這人真是的!洪毅轉過身,不去看那昏聵的老頭,面向玄冥娘娘的神像跪伏在地,默默祈禱着。剎那間,身體內幾年積存的玄冥神力,急速狂涌而出,顯化成一道靈光,附在了女神金身上。這道靈光,起初只有現出一線,慢慢地,變成了油燈般大小,一刻鐘不到,忽然光輝大顯,瞬間照亮了整個大殿。
在這一過程中,洪毅就像是一個無關的看客,根本沒有一點自控能力,只得無意識地放任體內玄冥神力大量流失。不過,這股玄冥聖光,好似受到無形中的制約一般,雖然神華大顯,卻沒有離開神廟大殿的範圍。
一個時辰過去,大殿之中的光亮度漸漸恢復了正常。座上神像,隱隱現出一絲玄黑sè的神光,好似突然間活了過來,有一個聖靈居於其中。洪毅這纔再次掌控了自己的身體,慢慢睜開眼來,卻看見殿中的老廟祝匍匐在地,一臉驚愕與疲憊,應是很早就發現了玄冥娘娘顯化出來的神蹟,已經跪了很長時間了。
“老人家,先起來吧。你我同爲大地女神座下神使,不必如此見外。這麼多年來,若不是有你在一旁侍奉,此處玄冥娘娘的廟宇,恐怕就真的荒廢了。說起來,還是你居功至偉啊。過些rì子,等我高中郡士,我一定會想出辦法,爲娘娘修繕神殿,重塑金身。這裡有幾兩碎銀子,你就先拿着,去集市換一身衣裳,買一點吃食,度過眼前的難關再說!”
完成了第一次的佈道任務,洪毅心中自是萬分欣喜。看到老廟祝當下窘況,他連忙將自己抄錄書院雜書得到的工錢拿了出來,交到了老人手中。連續過了三年的落魄rì子,今天洪毅難得大方了一回。
半個時辰之後,洪毅一腳踏出這間破敗的大地女神廟,臉上顯露出的幾縷喜sè,立馬消失不見,又換成了一副冷冰冰的嚴肅表情。
離開山間小路,回到青石臺階。一眼望去,寒山寺前人流如cháo,寶殿臺閣中香客雲集,人人接踵摩肩,揮汗如雨,可這些人卻滿臉都是虔誠,個個緘默以待,靜而無聲。片刻後,一大頭和尚乘輿而出,隨侍沙彌舉幡在側,緩步前行,又有文武僧人散佈兩行,穿金戴銀,敲鐘弄鼓,好不熱鬧。
問過路邊遊人,洪毅才知曉,原來今rì是月中,寒山寺主持每月十五都會在大雄寶殿開講《華嚴經》,所以,會有這麼多信衆來此。洪毅本身,對佛門之人沒有什麼偏見,但是,看到眼前繁盛之景,不由想起了同處一座山,卻相形見絀的大地女神廟,他的臉sè,驀然又黯淡了下來。
切莫再看,免得徒增煩惱,洪毅閉上雙眼,深深呼吸,繼而轉過身子,打算立刻就下山。行在青石路上,山間微風,習習而吹,衣袂飄飄,青絲顫顫,如此良辰美景,不由使人心曠神怡,漸生出塵隱世之意。
就在這時,洪毅忽然發現,青石臺階上,本來還在山下石亭,文意大發、揮斥方遒的那位歐陽大人,竟迎面走了上來。中年儒士見到洪毅,卻是微微展顏一笑,幾步之間,就來到了洪毅面前。
見歐陽夫子走了過來,洪毅連忙退到一旁,正yù作揖行禮。
中年儒士見了,擺了擺手,溫和地說道:“年輕人,不必多禮。”
“長者乃我儒門前輩,自是當得學生之禮!”洪毅站直身子,然後一揖到底,全了儒門禮節。
“好,好,好!”中年儒士聽了,心中不由大懷安慰,很是欣賞地看着洪毅,微笑着說道:“有禮有倨,進退自如,像你這樣的年輕人,現在真是少見啊!今年多大年紀了,可有功名在身?”
洪毅淡然一笑,拱手說道:“學生三歲入族中蒙學,六歲讀荀聖經典,十二歲過童生試,閒度一十七個chūn秋,仍未謀取功名,今歲正想參加本科郡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