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立成瞪着眼睛,裡面充滿血絲。
臉已經不是紅,而是紫,像染了色,又像曬開了的茄子皮。
嘴脣哆哆唆嗦:“李老師,誰幹的?”
“虧你還是專家,仔細看啊?”李定安指了指卷軸,“那麼多的牙印,還那麼清晰,你就沒看見?”
丁立成猛的轉過頭。
卷軸上坑坑凹凹,眼兒連着眼兒,洞兒挨着洞兒,還左一道,右一道,分明是什麼野獸留下的。
再看董源的畫:卷軸上佈滿牙印,絹畫上滿是抓痕。
郭熙的《煙雨晴巒》也是,李建中的《西臺帖》也是,晏殊的《檻菊秋煙》、黃庭堅的《自跋帖》,蘇軾的《贈魯直尺牘》全都是……
突然間,丁立成想到了院裡的一句傳言:李老師在蒙古受了傷,好像是被熊咬傷的……
“熊咬的?”
“我哪知道?”
你不知道誰知道?
“但是……這也太多了?”
廢話,你們專門挑裝殘畫的箱子看,能不多嗎?
“不一定全是!”李定安往旁邊指了指,“你就不會看看其它的?”
哦對……還有好多口箱子。
楊麗川重新打開了一口囊匣,丁立成連忙擠了進去,幾位字畫類專家也來幫忙。
一幅字軸被打開,平鋪到長案上,然後,懂行的那幾位齊齊的吸了一口冷氣。
“好傢伙……米芾的《蜀素帖》?”
“真的在灣島故宮啊……這幅會不會是僞作?”
“前幾年和灣島交流匯展,你又不是沒研究過?好好看起筆,再看落筆……還有這落款,還有這幾方印章,是不是一模一樣?”
“好像……沒什麼區別?”
“東坡居士……哈哈,《呵呵》詩?”
“怎麼又是殘本?”
“《章經帖》不還在旁邊放着?上面還有顏真卿、柳公權、張旭的題跋,不照樣是殘本?”
“照你這麼說,《蜀素帖》殘了也就殘了?”
“放屁,就憑蘇軾的題跋與章,這就是孤本……”
一羣專家爭論不休,心裡就好像在滴血。
這些,可都是國寶,隨便給國內哪家博物館,不當做鎮館之寶?
但現在,卻被撕的跟抹布似的,誰不痛心,誰不憤怒?
然後,一羣人又轉過頭,可憐巴巴的看着李定安,好像在說:李老師,你剛說的,不一定全是。
“能帶回來就不錯了。”李定安無奈的搖搖頭,“不然扔在哪,任風吹日曬,任野獸撕咬?”
對啊?
既便是殘本,也是國寶……要不是李定安,連殘本都看不到!
丁立成猛的反應過來,又打開了一口囊匣。
還是殘的?
蔡襄的《四賢一不肖》……
黃庭堅的《仿龍門十二品》……怎麼這麼長?
厲害了,范寬的《萬里江山圖》……不但長,還有這麼多宋代皇帝的印?
嘶……王安石的《上時政疏》,蘇東坡的《醉翁亭記》?
翻出的名家真跡越來越多,無一例外,還是殘本,專家們的表情也越來越精彩。
呲着牙,咧着嘴,好像萬分痛苦,但冷不丁的就會轉過頭,衝着李定安傻笑一聲,就跟犯了神經質似的,看着格外的詭異。
李定安很理解他們的心情:研究了大半輩子,耗費了多少心血,突然看到他們夢寐以求,只求能看一眼,只求能摸一摸的珍寶被糟蹋成這個樣子,沒有破口罵娘,已經是相當鎮定,相當含蓄了。
反而來再說,殘本又怎麼了?
沒有殘本,他們連看一眼,摸一摸的機會都沒有。
所以,感謝李老師……
這麼一想,心情頓時就好了起來,楊麗川和丁立成手腳麻利的往下翻,一幅接一幅的名家真跡被擺在了長案上。
還好,從第七箱開始,不再是殘本,雖然偶有破損,但只是邊邊角角,畫作本身完好無損。
每擺一幅,字畫類專家就會圍上去,品評一番,再感嘆幾聲,同時引得圍觀的專家一陣驚呼。
但漸漸的,感慨聲越來越少,驚呼聲也越來越小。
無它,專家全被震麻木了。
同時也知道,即便是研究,既便是保復,爲什麼會建這麼大的操作間,以及配套了整整四座實驗室?
因爲太多了,他們也委實不知道,該如何評價一下。
七八百幅,幾乎集中了從晚唐,到五代,再到兩宋,以及元初的所有名家的真跡。
再算算,估計纔開了一半的箱子,這又是什麼概念?
楊麗川敢發誓,故宮裡都沒有這麼多……
哦不,她專研了半輩子的字畫,就沒見過這麼多的名家真跡……
楊麗川緊緊的盯着李定安,手指微微顫抖,眼睛裡閃爍着激動的光芒。
李定安被盯的心裡發毛:看楊所長的模樣,像是恨不得撲過來乾點什麼?
大姐,別激動,千萬別激動……
還真不是他胡思亂想,楊麗川真有一股衝動。
還好,理智壓過了理性。
她只是躹了個躬,再什麼都沒說。
丁立成也反應了過來,頭一低,腰一勾。
動作不怎麼整齊,稍有點亂,但兩人的臉上都顯露着感激的神情。
倉庫裡安靜的可怕。
其餘的專家張着嘴,就覺得好誇張,更覺得不可思議。
但楊麗川和丁立成卻覺得理所當然。
雖然童院和呂院都沒有公開講過,但他們會聯想,李定安爲什麼在內蒙受了那麼重的傷?
他爲了這些畫,差點將命丟在那裡,躹個躬算什麼?
李定安依舊被嚇了一跳,連忙擺手。
成傑卻嘆了一口氣。
真心話:他第一次看到視頻的時候,也想給李定安躹一個。
所以知道部裡領導組團去看李定安的時候,他沒有一丁點的詫異和好奇……
搖搖頭,成傑又拍了拍手掌:“可以了,下一間……”
專家們陸續退了出來,楊麗川戀戀不捨,留在最後,看了一眼又一眼。
李定安哭笑不得:“楊所,你放心,不研究出個結果,你想走都不可能!”
楊麗川點點頭,關了燈。
窗簾緩緩落下,守在門外的同志又上了鎖。
成傑帶頭,又走向下一間。
有專家瞅了瞅,看到門頭上“陶瓷類”的牌匾,又往後招招手:“劉處長,顧主任……”
如果給故宮的陶瓷類專家排個號,第一當然是呂本之,第二就是劉新民。
而更早之前,則是林子良,然後是顧春風。
不過他在故宮沒待多久,任所長不到兩年,就調到了文物局。
然後退休,算是發揮餘熱,在鑑定委員會任副主任,一直到現在。
在場的這些陶瓷類裡專家裡,就數他和劉新民最頂尖,所以請他們第一個進,沒毛病。
劉新民等了等:“顧主任!”
“沒事,一起!” 開門,開燈……無數道光反射過來,顧春風下意識的眯住了眼睛。
和畫室不太一樣,這邊沒有箱子,而是一排排,一座座的透明立櫃。
裡面擺滿了瓶瓶罐罐,盤盤盞盞……玻璃反着光,瓷器也反着光,格外的刺眼。
稍稍適應了一下,顧春風眼開了眼睛:定窯、哥窯、弟窯、青窯……厲害了,竟然還有官窯和均窯?
看細一瞅,心臟止不住的一跳:無一不是真品?
浸淫了大半輩子,他自信不會看錯,但重點並非真與假。
而是,無一不是精品,無一不是珍藏……內府珍藏的珍藏!
但怎麼會這麼多?
環視一圈,大致估算一下:上千件都不止了。
既便有心理準備,既便覺得,畫都有一千多幅,還都是名家真跡,瓷器肯定少不到哪裡去。
但真心沒想過,能多到這種程度?
驚駭像是潮水,一浪蓋過一浪,不停的衝擊着心靈,但隨即,他猝然頓住,雙眼發直,眼睛裡冒出驚恐的光。
一抹抹青光映入眼中,綠不綠,藍不藍,似玉非玉而勝玉,如青翠華茲,潤如堆脂。
腦海中“嗡”的一下,心臟擂鼓似的跳:汝瓷。
還特麼這麼多?
這裡有多少,而市面上流通的又有多少?
呼吸漸漸急促,顧春風悵若失神,慢慢的走了過去。
手指輕輕拂過,有如撫摸情人的肌膚,輕柔而又小心翼翼。眼睛裡冒出精光,透着無窮的渴望和貪慾。
爲什麼碰到這些東西不是我?
一瞬間,顧春風突然就明白了,楊麗川和丁立成爲什麼給李定安鞠躬。
他弄回來的,就是他弄回來的……即便不是,也是他第一個發現的……
心中猛的升騰起一股怒火,瞬間就衝上了天靈蓋:李定安,你個傻逼……
他緊緊的盯着李定安,眼神又狠又厲。
這人有毛病吧?
李定安低下頭,聲音很低:“書記,這位是誰?”
成傑看了看:“顧春風,原來是故宮博物院瓷器研保所的副所長,後來調到了文物局。”
“怎麼感覺,他和我有仇?”
“別在意……這位就這樣,性格有點怪,有點喜怒無常……哦,對了……”
成傑突然想了起來,“林子良記得吧,這位算是他岳父!”
李定安瞪大了眼睛:“啥?”
“是繼岳父……不過林子良到故宮後,他就辭職了!”
見鬼了……就算是繼岳父,不還是岳父?
要說有仇……何止是仇:林子良怕是把自己活扒了皮,生吞了肉的心都有?
但不應該啊?
馮攸然他見過,齊英也見過,林思齊更是和他一個系,但從來沒發現,他們對自己流露出過什麼不岔、惱恨的眼神和表情?
再說了,那麼大的案子,案情也不可能隨隨便便就透露出去。
應該是錯覺……
轉念間,他再看過去,顧春風已經回過頭,和劉新民指着一樽青花大罐,探討着什麼。
等再回過頭,臉色已經平靜如初,看着李定安盯着他,還善意的笑了笑。
就是這一笑,李定安冷不丁的打了個突。
剛纔還那麼狠,轉眼你又對着我笑……即便性格古怪,你這臉變的也太快了?
有問題,肯定有問題。
完了一定要問一問張漢光……
轉着念頭,他走了過去。
依舊和之前一樣,讚歎聲不斷,感慨聲不絕。
不過沒有像之前那些畫,殘品那麼多。這裡殘器雖然也有,但只是零星的幾件,所以抱怨和咒罵聲少了許多。
專家們挨着立櫃,一座一座的看了過去,又一件一件的鑑賞,一件一件的點評。
但近兩千件,哪能看的完?
依舊是成傑提醒,催了一遍又一遍,纔將這些專家趕了出來。
等鎖了門,這些專家再看李定安,心境又有了不同。
他們終於理解,剛纔的楊麗川和丁立成,爲什麼是朝聖一樣的眼神。
同時也明白了,李定安要資歷沒資歷,要背景沒背景,爲什麼能任組長,而且會有那麼多的領導爲他撐腰,爲他站臺。
這些東西,全都是人家弄回來的……
……
又繼續往下看,這一次是金石銅器。
當看到滷薄鍾,看到三聯*,看到如羊槽一般大的邊,朱處長眼珠子差點崩出來。
宋遼時期的銅錢、銀錠、金幣,同樣是宋遼時期的字畫和瓷器,他也就以爲,既便有銅器,同樣只會是宋遼時期。
沒錯,宋代的滷薄鍾。
但剩下的那幾樣呢?
那要不是商周時期的青銅器,老朱敢把自個的眼珠子扣出來……
發達了……真發達了……
他喘着粗氣,盯着李定安,恨不得撲不去親兩口。
又來?
李定安一陣惡寒……
然後又是玉器,組長是首博的副館長,看到那些宋璽時,眼淚當即就落了下來。
剩下的專家,有一個算一個,全被驚的說不出話。
截止如今,出土的帝璽有多少?
有一方算一方,即便將那些真假難辯,爭議頗大的也算上,撐到頭也就三四十方。
但無一例外,全是清璽,清以前的一方都沒有。
而這裡,卻突然冒出來了二十多方,還是宋璽?
這等於什麼?
絕無僅有,世間唯一……打破了紀錄,打破了歷史……
光顧着激動,都沒顧上看,專家們再次被成傑趕了出來。
沒辦法,太誇張了,竟然有人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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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害怕再看下去,有人會抱着玉璽跪下來……
這是最後一間,地方不算大,但詭異的是,裡面只有一張長案,上面只擺着一件東西,還用防氧罩扣了起來。
再仔細看,不就是塊石頭麼?
但當知道這是什麼玩意時,所有人都臉色發白,激動的渾身發顫。
陳倉石鼓……這特麼怎麼可能?
當有人反應過來,再看李定安,突然就覺得,他身上閃着光。
鞠個躬算什麼?
李定安卻眯着眼睛:不對!
十八羅漢去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