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央烏央,大半的專家都圍了過來,古幣室外擠了好幾圈。
便衣點點頭,一個平頭小夥打開了裡面的燈,又按下按鈕。
“嗚嗚嗚嗚嗚……”隨着輕響,窗簾徐徐上升。
透過玻璃,七八口透明的塑料箱擺成一排,裡面裝的滿滿當當。
銅錢很大,直徑足有三公分半,“靖康通寶”四個字格外的清晰。
專家們瞪大了眼睛:這不但是靖康通寶,還是其中較爲希少的折二和折三?
不管是哪一種,市場價都在一枚百萬以上,而如今古玩圈裡流通的又有多少?
折二折三加起來,頂多三四千枚,再加上各博物館館藏、考古研究機構備用、收藏家珍藏、以及各種原因未面世,未上拍、未轉讓的,林林總總上萬枚,頂到天了。
而這裡又有多少?
算少點,一枚折二錢重十克,一斤五十枚,一箱一百斤,就是五千攻,八箱是多少?
怪不得丁立成大驚小怪:就眼前這些,如果流通出去,絕對能讓靖康通寶的市場折到腳腕子……
“這是掘了宋皇陵嗎?”
“別瞎說:楊璉真伽奉旨盜墓,連兩宋的大臣、富商陵墓都被掘了個乾淨,還哪來的宋皇陵?”
“那是從哪來的?”
“估計和金朝有關。”
“這是什麼說法?”
“靖康通寶之所以少,一是因爲這個年號從前到後只用了一年多,鑄的就少。二是靖康之變時,金兵攻破東京,將城內金銀財貨搶擄一空。其中就包括銅錢,所以流傳下來的更少……
再者,宋代士人與官商下葬,只葬金、銀及瓷器,只有平民纔會葬銅錢,但既便賠葬,也不可能有幾萬枚之多……所以數來數去,也就只剩被金兵搶走的那一部分……”
“但也太多了些,會不會是僞造的?”
“不好說……你們看:這麼多錢,竟然沒有一枚生銅綠的,黑古漆卻這麼厚?從靖唐年前到現在,差不多九百年,可不可能?”
“可能還是可能的,不過條件比較苛刻:一是不能入土,二是氣候要極度乾燥,銅器與空氣長期氧化,才能形成‘只有黑漆古,而沒有銅綠’的現象……”
“照這麼說,那就只有沙漠地帶才具備這個條件?”
“對!”
“意思全是真的?”
“別急,張研究員(故宮古幣專家)和邢所長(國博錢幣研究所)正在看,估計很快就會有結果……”
一羣專家七嘴八舌,李定安暗暗的佩服。
專業的就是專業的,東西都沒看,三言兩語就將這批銅錢的來歷推斷的七七八八。
又過了一會,張研究員和邢所長起身,拍了拍手。
議論的聲音頓然小了下來,所有的專家都看着他倆。
兩人對視一眼,邢所長點點頭:“沒問題,都是真的!”
“好傢伙……老邢,哪來的?”
“我哪知道?”邢組長指了指外面的成傑和李定安,“領導還在,要不你去問問?”
“問就問。”
這位躍躍欲試,又被同伴拉了一把:“別搗亂,要能說,剛纔開會的時候領導就說了……”
“也對!”
“怪不得李定安剛纔分組時,專門分了一個古幣組?當時我還納悶,讓老邢和老張帶五六個人,得有多少銅錢纔夠他們研究?”
“誰說研究了,人家說的是清點。”
“扯淡?”這位往對面指了指,“那麼多儀器你沒看到?”
“廢話!”
正說着,又有人一聲低呼:“賀歲銀……哈哈,還有熙寧金寶?”
但凡懂錢的,或是對宋史有點了解的,都知道這兩鍾古幣的來歷:
公元1099年,西夏戰敗,李氏正式取消帝號,向宋稱臣,宋哲宗用西夏進貢的第一批白銀,鑄“賀歲銀”。
幾乎就沒在民間流通過,只用過哲宗賞賜大臣,但第二年,哲宗駕崩,徽宗繼位,賀歲銀停鑄……
所以,這種銀錠比靖康通寶還要稀有,而且極有歷史和紀念意義。
至於熙寧金寶,專家們已經不知道怎麼評價了:宋神宗時期,皇帝爲了讓王安石的變法順利進行,專程鑄這種有蓮齒紋的金幣討好信佛的太后高滔滔。
自此後,每年正月十五,高滔滔都會邀東京各寺主持和高僧到相國寺講經,講罷,每寺賜金幣十枚。
說直白點,這是高太后供奉給佛祖的供養錢。
大宋時期道教爲國教,東京城能有多少大寺,能有多少高僧,既便連賜十年,高太后又能賜出去多少?
而這裡,卻有六箱?
除此外,竟然還有天眷通寶和一種不認識,但直徑近有四公分的金幣。
前者還好一點,一聽“天眷”兩個字,大部分的專家都知道,這是大金開國皇帝的年號。
當然,更爲稀少,雖然世面上沒有流通過,但至少聽過名字,今天也算是開了眼。
但後一種,所有的專家都是一臉懵逼。
這什麼字?
看着四四方方,但不論是分開,還是合在一塊,都跟天書沒什麼區別。
“邢組長,這是遼文還是金文?”
“應該是契丹文!”
“什麼叫應該?”
“錢我認得,可以確定是契丹早期的金幣,但你要說字,我只認識最上面的那一個:上天下土,契丹文爲之天,剩下的三個,不管是契丹大學還是小字,裡面都找不到。”
“那怎麼確定是契丹的錢?”
“遼代遺址出土的,同時出土的還有其它遼代文物,當然可以確定!”
邢組長眼睛裡直放光,“就出土過四枚,一金三銀,而且是分開三次出土:1977年,金幣出土於遼上京遺址,1998年,內蒙克騰克出土一枚銀幣,2005年,內蒙滿都拉再次出土兩枚銀幣……”
“轟……”
好似捅了馬蜂窩,空曠的倉庫中傳來“嗡嗡嗡”的迴響。
舉世只有一枚金幣,這代表什麼?
孤本。
但眼前呢?
整整兩箱。
箱子不大,但架不住這玩意小,一口少些也能裝上千枚……
一羣專門研究古幣的專家嘴都合不攏了,當場挽起袖子戴上手套,像是要立馬衝進去開工。
書記所說的主觀能動性,這不就有了?
成傑欣慰的點點頭,又拍了一下手掌:“安靜……老馬、老張,你們先彆着急,上午先參觀,下午再上手……”
“成司,我們不參觀了,現在就開始行不行?” “對,剩下的我們不看了!”
所謂見獵心喜,研究了半輩子,突然見到沒見過的新奇玩意,哪個不激動?
成傑卻板起了臉:“剛纔書記的會白開了?”
要有服從性,要聽指揮……
張研究員無奈的摘下了手套,平頭小夥降下窗簾,又關了燈。
邢組長卻神秘兮兮的湊到了李定安的身邊:“李老師,一直想請教您,卻找不到機會,您能不能給指點指點?”
“邢組長客氣,你說!”
“那金幣上的字,屬於遼文的哪種字?”
“就是契丹大字,不過創建的比較早,大概公元907年左右,當時契丹還未立國……之後到920左右,耶律阿保機下旨,創契丹大字,其實就是將這種文字的完善版和改進版……”
“明白了,就說怎麼似是而非?那等於這種金幣,就是契丹立國前鑄的?”
“對,907年自稱“天皇帝,認爲天命歸契丹,所以鑄金幣以祭天地,史稱‘天朝萬順’。”
“這是祭器?”
“對!”
邢萬康一個激靈:第一次見拿箱子裝,幾千幾千的皇朝禮器?
恍然間,他本來想問問這些金歷的來歷,迎上成傑隱誨的眼神,邢萬康明智的閉上了嘴。
其後,幾位專家竊竊私語。
“李定安還懂契丹文?”
“不知道,但師大和京大,好像都沒有相關的學科?”
“這和教不教有什麼關係?他去京大前就沒接觸過古玩,不照樣鑑定?”
“所以才叫天才,估計和鑑定一樣,都是他自學的,而且學的相當精深,不然邢萬康也不會巔兒巔兒的去請教他……”
“我倒是聽過傳聞,說他在內蒙發現在了兩座大型遺址,全是金、遼、元時期的文物,應該就是那段時間學的……”
“金遼時期的文物,是不是就是這些?”
“肯定不是,要是從內蒙運來的,何必遮遮掩掩?”
幾位專家頓時凜然。
顧春風跟在後邊,眉頭越皺越緊:看這陣仗,就能斷定這些文物是從國外運來的,問題是,從哪運來的?
中亞,還是外蒙?
與國境接壤,有大面積的沙漠地區,並且氣候極爲乾燥,也就只有這兩個地方了。
念頭微轉,他又想到了李定安從XJ弄來的那批清代文物,顧春風眼睛一亮。
明白了,怪不得會是李定安任組長?
思忖間,所有專家又進了一座全景式的倉庫,真就是格外的大,至少也有四五百個平方。
門頭上寫着字畫類,兩側光是研究室、保復室就各有四間,地上擺滿了箱子,足有四五十口。
不對,這不是普通的箱子,這是囊匣。
地方夠大,所有專家都走了進去,楊麗川是字畫組組長,所以當仁不讓,打開了一口。
不多,只放着三幅卷軸,嵌在三個匣槽內,她隨手取出了一支。
解開繩索,輕輕的抽掉外面的保護膜,楊麗川愣了一下:真絲絲絲縷縷,紛紛揚揚,分明是被扯斷了。
絹本的殘畫?
她順手展開。
“嘿,這山水副的不錯……”朱南山誇讚着,又瞅了瞅,“《寶晉書印》,這是誰的章?”
“朱所長,你說什麼印?”
“我不太懂畫……”朱南山讓開了位置,“老丁你自己看。”
丁立成擠了過來,瞅了一眼,倒吸了一口涼氣:“這是米芾的鑑藏印?”
朱南山張大了嘴:他不懂畫,只是相對而言,他至少知道米芾是誰,
北宋四大家……
正驚詫着,楊麗川“呀”的一聲,“北苑副使臣董源畫……這是董源真跡!”
後面的專家齊齊的一振。
同樣的道理,不管是研究陶器瓷器,還是金石碑拓,或是木雕竹刻,更或是金銀古幣,至少都知道,董源是誰。
董源真跡?
但怎麼可能?
愕然間,又是“咚”的一聲。
力道極大,聲音極響,又太過突兀,所有人的心臟都跟着跳了一下。
楊麗川怒臉寒霜:“李老師,誰幹的?”
李定安哭笑不得:你瞪我幹嘛?
“我也不知道!”
不可能。
我又不是沒去醫院看過你?
而且童院和呂院都那樣的態度……
但猝然間,楊麗川又反應過來。
她瞪着眼睛,再沒敢卷,小心翼翼的攤平,又蓋上保護膜:“太過份了!”
李定安嘆了口氣:還有更過份的。
果不其然,丁立成又翻出了李成的《煙寺松風》,楊麗川翻出了範仲俺的《伯夷頌》。
其它的專家也幫忙,一幅接一幅的殘畫被擺在平案上:
郭熙的《煙雨晴巒》、李建中的《西臺帖》、晏殊的《檻菊秋煙》、黃庭堅的《自跋帖》,蘇軾的《贈魯直尺牘》……
畫擺出來的越來越多,罵的人也一次比一次多,而且聲音一次比一次大……雖然連他們自己都不知道,他們罵的是誰。
搞笑的是,其中的好幾位都盯着李定安,搞的好像全是他撕的一樣?
正罵的痛快,不然誰唸叨了一句,好似突然間按了暫停鍵,倉庫裡鴉雀無聲。
所有人都瞪着眼睛,看着平案上的一幅字帖。
整整四米半,一端有軸,一端卻破破爛爛。
《寶晉齋》、《小小校書事也》、《不二相》、《沙門懷素》、《右軍僕童》、《如屋漏痕》、《六一居士》《賞心十六事》……
那一方方印鑑,一句句題跋,像是針一樣刺進了眼睛裡。
楊麗川咬着牙,眼淚“撲簌撲簌”的往下掉。
怕滴到畫上,她猛退兩步,又捂住了臉。
好端端的,怎麼就哭起來了?
丁立成黑着臉,牙齒咬的“咯咯吱吱”:“這是懷素真跡,《四十二章經》!”
腦子裡“嗡”的一下,顧春風猛的轉過頭:“天下第一草書?”
齊唰唰的,其它人也轉過了頭,盯着李定安。
“對,懷素《章經帖》,但別瞪我!”李定安攤攤手,“又不是我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