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死道友不死貧道
“小高,幫我拿一隻闊口皿……白如,去開C—14和光譜儀,把這些拿出檢驗……”
丁院長颳着箱子裡的銅鏽粉末,遞給白如後又看了一眼李定安,“年紀輕輕,態度卻一點都不端正……別含含混混的,要說說清楚……”
領導又笑了,其他的幾位專家卻是哭笑不得:丁守義,你前一句還在罵學生態度不好,後一句就要讓他給我們上課?
那李定安是該謙虛,還是不謙虛?
不過他們也確實好奇:既然好幾部史料中都有記載,而且並非同一時期的史書,那就並非孤證,也說明這東西確實有出處。
“都坐下聽,別把李定安嚇着了……”謝教授坐了下來,又開着玩笑:“不聽老丁都開始指桑罵愧了?”
吳湘也坐了下來:“別緊張,都是老師前輩,說錯也沒關係!”
一聽這句,其他幾位專家就不停的笑:李定安對上領導都不虛,還緊張?
“好的吳教授,那各位老師多指正……”
李定安笑着點點頭:“昨晚上我回來後,就請了國博的兩位同事,幫我一起查,重點先從元代史料着手……”
“等會……這不是南宋的皇子棺槨嗎,爲什麼要先查元代史料?”
“肖院長,是這樣的:元初的時候,江南釋教都總統(僧官)楊璉真迦奉宰相桑哥之命,挖掘錢塘和紹興兩地的南宋王陵和皇陵,前後歷時三年,可謂是掘地三丈:連皇帝肚子裡的水銀和頭蓋骨他都沒放過……
也因此,國家文物局從十年前開始發掘南宋帝陵,但迄今爲止,出土的全是瓦當、碎瓷以及石構殘件。簡而言之,值錢的東西全被楊璉真迦盜走了……所以要想查這口銅槨的出處和流傳軌跡,最好的辦法是先從元代史料下手……”
“原來是這樣……”肖院長恍然大悟,“各位老師別見笑!”
謝教授搖搖頭:“肖院長你別謙虛,只要不是專門研究宋史元史或是考古相關的,大都不知道這段典故。甚至包括我在內,在座的至少一半都只是一知半解……”
“那就行!”肖院長笑了笑:“李定安你繼續說。”
“好……我們先查了《元史》,其中只記載了楊璉真迦在杭州和紹興挖掘了哪些墓葬,挖到了多少珍寶及金銀財貨,並沒有提到具體品類,所以只能繼續往下查……
之後,我們查到清代史學家邵元平撰著的元代史《續弘簡錄》有相關記載,但很少。所以又查,之後從《續弘簡錄》查到同樣是清代史學家魏源編撰的《元史新編》也有提及。
然後又從《元釋新編》的《釋老篇》中查到了楊璉真迦盜走的大概品類,之後又從元代史學家陶宗儀所著的《南村著耕錄》中查到了具體數目……”
“李定安,伱等會……”
剛說到一半,又被一位專家打斷,“《元史新編·釋老篇》只有目,而無文,你是怎麼查到的?”
看了看他手裡的手機,李定安笑了笑:“楊老師,你查的是國家電子圖書館的資料吧?因爲抗日戰爭時北平圖書館南遷,導致元史資料丟失了一部分,所以有缺失……你查南京圖書館,它前身是江南圖書館,有關江浙兩地的古籍多一些,其中就有相對完整的《元史新編》……”
“嗨……真有?”楊教授翻着手機,好不驚奇,“藏這麼深,你怎麼查到的?”
“就是按圖索驥!”
“扯淡……”
“老楊你別打岔……李定安你繼續!”
說實話,謝教授也很驚奇,其他專家同樣驚奇,因爲真的不好查。但與之相比,這都是次要的,得先讓李定安講完。
李定安點點頭:“就這樣一點一點的查,最後查到元代著名的詩人、文學家鮮于樞在浙江宣撫司任職時,從楊璉真迦手中買過一批南宋帝陵墓葬品,也終於算是在鮮于樞的《困學齋雜錄》中查到了這口銅槨……
鮮于樞稱,楊璉真迦挖掘宋寧宗趙惇與皇后李鳳孃的合冢時,從陪陵中挖出了許多陪葬品,其中就有這口銅槨,另有銀棺,其中屍骨將將兩尺……所以他推測,陪陵的主人應該是宋寧宗的長子趙挺或三子趙振……
當時我們推斷:趙惇的長子趙挺夭折時已經六歲,至少應該有一米左右,這口銅槨肯定沒辦法殮葬。再者當時趙惇剛被孝宗趙昚立爲太子,而且太上皇,也就高宗趙構還正值盛年。
而趙構這個人對佛教和道教都不怎麼感冒,特別是佛教,他認爲是外來的異端,沒少打壓……換位思考,當時的趙惇應該是不敢在兒子的棺槨上刻佛祖的……
之後又查《宋史》,趙惇第三子趙振就是兩歲時夭折,而那年,恰好孝宗禪位,趙惇登基爲帝,所以可能性又大了一分……
有了大致出處,接下來就比較好查了……因爲趙振沒來的及封爵就夭折,相關的史料極少,好在他母親,也就是李鳳娘是歷史上有名的悍後,不論是正史還是野史,以及寧宗之後的史學家、文學家的筆記體史料中記載極多,就比如《齊東野語》和《鹹惇秘錄》中,都有李鳳孃的志傳……
其中記載:因爲是中年得子,李鳳娘對幼子極爲寵愛。可惜不幸夭折……又因爲李鳳娘信佛,便想按照佛教禮典爲趙振治喪……
但不合禮制,所以趙惇不同意,爲此兩人幹了一架,但趙惇沒打過,反倒被李鳳娘抓破了臉……沒辦法上朝,趙惇藉口‘思子悲痛’,在後宮躲了整整七天,同時又請國丈李道和國舅苦勸,李鳳娘才勉爲其難的答應了一半:
她答應,可以由禮部主持殮喪,但必須請高僧名道佈道場講經,所以葬禮不是一般的不倫不類……而趙振的銅槨銀棺也是在這個前提下,由造辦局打造的……
連皇帝都惹不起李鳳娘,何況是大臣?所以皇后怎麼說,造辦局的官員就怎麼辦,也因此,趙振的棺槨也造的不倫不類……
因爲同爲鮮卑之後,楊璉真伽與鮮于樞相交莫逆,挖出趙振的墓葬之後,他就半賣半送的把其中的一部分給了鮮于樞。這些在鮮于樞的《困學齋雜錄》中都有記載……
到明初,鮮于氏落沒,再之後,這些東西就流傳於江浙一帶……如今存世的不多,各位老師眼前的這口銅槨就是其中一件……”
李定安講的不急不徐,與此同時,幾位專家,包括王秘書也在不停的點着手機。
無一例外,都在查李定安所說的這些史料。但他們發現根本就跟不上李定安的速度。
不單單是因爲這些史料不在同一家圖書館,而是目錄太多。
就比如一部《困學齋雜錄》,搜倒是好搜,就在四庫全書裡,但沒有一鍵到達的鏈接,所以要先翻開《四庫全書》,再翻開《史部》,再翻《史評》,再翻《雜類載記》……都還沒翻到,李定安就講過去了。
沒辦法,只能分開查,你查第一本,他查第二本……好不容易查到具體資料,正準備看,卻發現研究室裡沒聲音了?
謝教授下意識的擡起頭:“李定安,繼續講啊?”
“啊?”李定安反倒被問懵了,“謝教授,我查到的就這麼多,都講完了!”
講完了?
謝教授愣了愣,看了看手機裡的資料,都不知道說什麼了。
同樣的,其它幾位也反應了過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個頂個的懵。
要說沒講清楚?
那就是睜眼說瞎話了,李定安有理有據,條理清晰,個個都聽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那是李定安查到的資料不全?
別開玩笑了:這些資料橫跨宋、元、明、清四朝,上下近千年,涉及七八個分類,有正史、野史、筆記體史、雜記、史評、詩評、話本……可謂是全的不能再全,多到不能再多。
正因爲全,也正因爲多,也正因爲在場的都是頂級的專家學者,所以他們才明白其中的難度:不比大海撈針的難度低多少,所以別說一夜,給他們一個星期夠不夠?
這還得是給他們配個經驗相當豐富,相當給力的助手團隊的前提下……
楊教授皺了皺眉頭:“真就只用了一夜?”
“確實就是一晚上……不過運氣比較好,國博的兩位同事也非常專業,所以查的很快。”
撿漏當然得看運氣,但從來沒聽說,查資料找證據也要看運氣的?
楊教授呵呵一聲,直接把“運氣好”三個字過濾掉。然後看了看成司長,又轉過頭,看了看正樂呵呵的吃瓜的馬獻明,一臉的狐疑:“馬所長,國博的資料員有這麼專業?”
馬獻明差點笑出聲:扯什麼淡?
方誌傑和舒靜好真要那麼厲害,還能留在國博?早進部委了……
厲害的是李定安而已。 要不然爲什麼他研究的進度那麼快?
不單單是研究方向沒有偏差,實驗數據沒有錯漏,更因爲論證索引的資料查的快。
他只是大致的瀏覽了一遍相關學術和故宮以及國博的資料庫,就跟印在了腦子裡一樣。但凡需要的時候,一個助理兩個資料員才準備挨個資料庫的翻,李定安一口就能指出具體的目錄,具體的索引鏈接。
就這記憶力,頂得上計算機組了,你讓其他人和他怎麼比進度?
馬獻明笑而不語,表情還那麼怪,楊教授就明白了:根子還在李定安這裡,和國博的資料員的關係不大。
再轉過頭,他又驚了一下:其他幾位還好,包括謝教授和幾位專家,也包括肖院長,表情都和他差不多,除了驚訝,就是好奇。
但奇怪的,吳湘、王秘書,甚至是領導,都是老神在在,好像早就知道?
再一想李定安的年齡、身份,再和他現在做的這些事情做一下對比,楊教授突然就有了答案:非常之人必有非常之處!
怪不得他能在國博負責項目?
正暗暗詫異,丁院長、陳叔纔等人的研究也告一段落。正好白如也拿來了相關的檢驗數據,幾人順便停了下來。
丁守義接過報告瞅了一眼,又遞給了陳叔才,陳叔纔看了看,又遞給了項志清,項志清瞄了一眼,又遞給了張教授。
這位是國家一級博物館,原寶雞青銅博物院的院長,專門研究青銅器和各朝代禮器,及金屬明器,絕對是權威專家中的權威專家。
不過他的脾氣有些直,屬於眼睛裡從來不揉沙子的那種,手底下的研究員稍有疏忽,就是一頓臭罵,甚至部長都被他懟過。
但是今天卻一反常態,,李定安講的時候,他竟然從頭到尾都沒吱過聲?
這就很說明問題了……
果不其然,瞅了幾眼,張教授就點了點頭:“年份是對的,大致就在兩宋時期。雖然鎏鏨的圖案有些雜,但工藝基本符合南宋前期宮廷造辦局的風格……典故與出處,及相關來歷也沒錯差,說明你學的好,吳教授教的更好……”
衆人譁然:這是學的好與教的好的問題嗎?
吳湘則有些汗顏:說實話,這學生他真沒好好教過……
肖院長也很是興奮:“張教授,這樽銅槨有沒有研究價值?”
“有倒是有,不過算不上禮器,至多也就是從‘南宋帝陵金屬明器’方面開發課題。但這樣一來,肯定和國家文物局在紹興的發掘研究重迭……除此外,從經濟價值而言,也不划算:因爲這東西太貴了,想研究,就得拆,那拆是不拆?”
張教授又笑了笑,“迄今爲止,類似的棺槨存世的只有兩件,都是從北宋皇陵中出土的,一件是金棺,現存於HEN省博物院。另一件是銀槨,上世紀九十年代盜採出來後,輾轉流到了國外……五年前,出現在佳士得在紐約舉行的兩宋專場,成交價兩千七百萬美金……”
肖院長猛的愣了一下:兩千七百萬美金,豈不就是接近兩個億?
這是什麼概念?
在場人都像是僵住了一樣,連成司長都有些動容:“李定安,你花了多少錢?”
李定安吸了吸鼻子:“兩千萬!”
“嗡”的一下,好像無形中生出了一股氣浪,劈頭蓋臉的罩了過來,李定安的頭髮無風自動。
不怪專家們震驚。
他們玩了一輩子的古玩,這裡面身家上億的,有幾個?
李定安倒好,一個億接一個億的賺……
“還有一件呢?”陳叔才擦着手,又笑着問,“是不是也上億了?”
這讓人怎麼答?
要論珍貴,這玩意更稀罕:舉世就這麼一件……
他想了想,沒敢點頭:“肯定沒那麼多,才花了四百萬!”
誰還不瞭解誰,這和花多少錢壓根沒什麼關係,你分明是不敢說……
馬獻明轉着眼珠:“是什麼東西?”
“就一件人偶,不過是純金的……”
嘁,剛纔問你箱子的時候,你也是這麼說的……
“純金人偶,不會是摩睺羅吧?”
張教授想了想,又看着吳湘,“吳教授,我記得《困學齋雜錄》中記載,除了銅槨銀棺,楊璉真迦賣給鮮于樞的就有一樽赤金摩羅睺?書中還特意提過,所有葬品,屬這一件最貴……”
吳湘點點頭:“確實有……人偶背後刻着粉米紋,所以鮮于樞推測,這樽摩睺羅就是照着皇子本人塑的金像……”
應該想到了什麼,稍一頓,吳教授的神情就嚴肅了許多,很認真的問:“李定安,是不是這一件?”
就知道藏不住……
李定安嘆了口氣,又點點頭:“應該是……”
看他點頭,吳湘都懵了懵:怪不得他躲躲藏藏的?
可惜,對這東西有印像的可不止他們師生兩個,一聽“赤金摩羅睺”,王永謙就皺起了眉頭,同樣的,張教授也皺起了眉頭。
就說他膽子那麼大,心理素質那麼好,見了司長也是不卑不亢,但問他具體是什麼東西的時候,卻躲躲閃閃,一臉的心虛。
原來是這樣?
王永謙想了想,先嘆了口氣,又笑着用手指點着他:
“李定安,我上次給你說的話你全當成耳旁風了是不是?搞研究就純純粹粹的搞研究,別整那些亂七八糟的……就像張教授,該堅持的時候,不照樣拍着桌子和部長吵?”
這能比嗎?
李定安暗暗嘀咕,拿起了匣子,往外取着人偶。
起先還沒反應過來,但聽王處長這麼講,陳叔才就想了起來:“我怎麼記得,剛過完年,LN大學考古學院和SY博物館聯合申請科研立項,課題就是南宋帝陵墓葬:赤金摩睺羅?”
“唰……”
一時間,其他人的目光像是利箭,釘在了李定安的臉上。
怪不得你是死活都不往外拿第二件,說話也是含含混混,嘴上像是塞了個核桃?
原來是這個原因?
那到底誰的是真的,誰的是假的?
要是李定安的是假的還好說,無非就是賠點錢,況且銅槨他就賺了近兩億,四百萬只是九牛一毛而已。
但如果另一件是假的,這樂子就鬧大了。
項目造假不至於,肯定是那兩家走了眼,所以至多也就是科研事故,挨批評也只是小意思。
關鍵的是,萬一爆出去,這兩家的專業和權威性會被質疑到多低?
所以,成司長的神表也嚴肅了許多:“這件事也先不要外傳,等這一件出了結論之後,王處長,到時候你親自去,帶幾位專家跑一趟……”
“好的,司長!”
“李定安,東西先借給部裡,時間不會太長,一兩個星期夠了……”
李定安使勁點頭:“沒問題!”
都已經這樣了,還能說不行?
就這麼着吧,反正是死道友不死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