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尚冠裡,堂邑侯府,最靠裡的一間別院。
自姐姐劉嫖口中,聽到最近這段時日——尤其是前日,發生在長樂宮的事,樑王劉武只滿是焦急的連連跺起腳。
——沒錯。
自打入了函谷,又悄摸丟下王駕‘私奔’到了長安,樑王劉武,就一直藏身於尚冠裡堂邑侯府。
原因也非常簡單:最危險的地方,往往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作爲漢家唯一的功勳貴族聚居區,尚冠裡在漢家享受到的政治待遇,幾乎是歷朝歷代之最。
——根據太祖高皇帝制定的規矩:除非尚冠裡有甲士藏身,又會是有持弩機的刺客混入,否則,尚冠裡之內,便不可見刀兵!
平日裡,就連巡視尚冠裡的北軍衛士,甚至是隨聖駕而來的禁衛,都會將帶刃的兵器藏起來,轉而帶上棍、棒之類的鈍器。
而且還得是非金屬製作的鈍器!
除此之外,長安城幾乎每日都會施行的宵禁——連未央、長樂兩宮,以及桂宮、太子宮都包含在內的宵禁,卻完全影響不到尚冠裡。
每到日昏時分,更吏們敲了更、報了時,一隊隊中尉軍士便會上街巡視;
長安各城門,未央、長樂二宮各宮門徐徐關閉,非詔諭、符信爲證,任何人不得出入宮諱、城門。
居住在長安城內的老百姓,則是會在黃昏時分便早早回家,各自將家門關緊,免得被如狼似虎的酷吏找到由頭,被立了典型。
故而,在長安城進入宵禁之後,由平民百姓居住的北半城,除了巡視軍卒手中的火把外,是看不見哪怕半點火光的。
——就算有,也大概率是巡視軍卒拱起的篝火,而且還是揹着上官偷偷點起來,事後也必定要挨批評的那種。
至於南半城——被未央、長樂兩宮全然佔據,只留下中間一條章臺街的南半城,雖然不至於黑燈瞎火,但也基本都是宮牆上的篝火、禁卒手中的火把,以及宮室內的星點燈光。
唯獨尚冠裡;
唯獨貴族聚居區:尚冠裡,全年風雨無阻的燈火通明。
無論家裡有沒有客人——甚至是無論家裡有沒有人,尚冠裡的功侯府邸,九成九都會點亮所有的燈,好將尚冠裡的上空,照耀成劉漢版的長安不夜城。
宵禁了,老百姓窩在家裡,官員們也都在家中伏案辦公——便是宮裡的貴人們,都只能悄悄點起幾盞燈,並儘快將其熄滅,以免被人指責‘不效太宗皇帝勤儉質樸之風’。
但在尚冠裡,貴族們卻是吃喝玩樂,徹夜喧鬧;
便是還沒到酒池肉林的地步,卻也是大差不差了。
這樣一個地方——這樣一個萬衆矚目,更聚萬方焦點的繁華貴族聚居區,本是這人世間,最不適合藏人的地方。
但劉嫖,賭的就是沒人能想到自己的膽子,居然真的這麼大!
賭的就是哪怕有一天,所有人都知道了樑王劉武在自己‘手上’,也絕對不會想到劉嫖敢把樑王劉武,就藏在萬衆矚目的尚冠裡堂邑侯府。
劉嫖顯然成功了;
至今爲止,都還沒有哪怕一個外人,獲知樑王劉武的具體下落。
但眼下,這一切,卻都不重要了。
有沒有人能找到樑王劉武,已經不重要了……
“都是阿姊非要從中作梗!”
見姐姐一副吃了屎的憋悶錶情,樑王劉武只愈發焦急,偏偏又沒法就這麼直愣愣去未央宮;
便只能帶着焦慮,將負面情緒盡數宣泄在姐姐劉嫖身上。
“寡人都說了:既是戴罪之身,便向皇兄負荊請罪便是了!”
“——阿姊偏說讓我先藏一藏,探探皇兄的口風,免得此朝長安,有來無回!”
“現在可好了?”
“母后母后氣倒了,皇兄皇兄氣病了;”
“偏寡人這個戴罪之臣,還在阿姊的堂邑侯府裡躲着!”
嘴上且焦且俱,樑王劉武說話的功夫,卻已是被淚水溼了眼眶。
焦急地來回踱步片刻,最終,便一屁股癱坐在地,抽抽搭搭抹起了淚。
“寡人、寡人戴罪之身,本不過是小事一樁;”
“大不了罰酒三杯,下不爲例就是了。”
“——偏阿姊硬要摻和,搞得寡人現在,落得個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罵名……”
“母親、兄長,都被寡人氣病了。”
“寡人還哪來的臉面,以忠孝標榜自身——如何安身於天下人當面?”
“寡人……”
“寡人………”
說着說着,樑王劉武已經是哭的上氣不接下氣,慘兮兮的癱坐在石階邊沿,全然看不出一絲宗親藩王——尤其還是樑王這種天下第一強藩,所應該展現出的英姿。
本就對這次的事感到心虛,見弟弟又是這麼一副哀痛不能自已的模樣,劉嫖自也是語氣更虛了三分;
嘀嘀咕咕的嘟囔了幾句‘又不是我非要這麼着’之類,才默然走上前,面帶愧色的在樑王劉武身旁坐下身。
“阿武是孝子,我就不是了?”
“把太后母親、皇帝弟弟都氣病了、氣倒了——我難道就不感到羞愧、不感到哀痛了?”
“我也沒想這樣的啊?!”
“——還不是當時,阿武六神無主的找上了我,要我給阿武拿主意;”
“我又擔心太子劍走偏鋒,爲了儲位害了阿武的性命,這才讓阿武先藏身在我這兒,把袁盎那事兒晾一晾。”
“順便再探探皇帝的口風,也免得阿武傻乎乎的入了朝……”
話說一半,劉嫖又裝出一副好似突然想起什麼的架勢,陡然起身岔氣了腰。
“誒,不是?”
“還怪起我來了?”
“——把阿武藏在我這兒,合着我沒吃皇帝掛落?”
“昨兒個,皇帝可是陰森森的盯着我,說駕崩的時候,要帶個血親手足一起殉葬呢!”
“幫阿武這麼一遭,我半點好處沒撈着不說,還被皇帝給記恨上了;”
“結果阿武非但不謝,反還怪起我來了?”
言罷,劉嫖便也煞有其事的將身子一別,擺出一副‘以後有事兒別再找我’的架勢。
看似是要和樑王劉武決裂,實則,卻是在通過這樣的方式,來掩蓋自己內心深處的恐懼。
——劉嫖,真的害怕了。
不是怕天子啓那句‘朕即崩,必殉一血親’,而是前日,天子啓對待自己,以及東宮竇太后的態度,着實嚇到劉嫖了。
劉嫖是個精明人;
或許自大,或許自負,或許有時看不清現實。
但劉嫖無疑是個聰明人。
劉嫖自然也感受到前日,天子啓那副臨死一擊,拼着死,也要爲儲君太子掃除障礙的決絕!
劉嫖,終於知道怕了。
直到前日,劉嫖才終於後知後覺的意識到:自己的皇帝弟弟——纔剛坐了三年皇帝的弟弟劉啓,或許,真的沒有幾天活頭了。
至於那個自己一向不怎麼瞧得上,卻又怎都無法攀上的太子侄兒,也真的被天子啓當成了江山社稷的繼承人。
爲了這個繼承人——或者應該說:無論這個繼承人是誰,天子啓,都必定會窮盡所能,爲自己的繼承者掃清障礙。
但劉嫖意識到這一點,卻實在是太晚了些。
意識到這一點的同時,劉嫖也同時意識到自己,似乎已經成爲了太子劉榮最大的絆腳石。
至少是最大的阻礙之一。
——不能把女兒嫁給劉榮、無法成爲劉榮的岳母,劉嫖百般不甘;
但眼下,劉嫖卻已是顧不上這許多了。
在天子啓——在一頭即將遲暮,已經擺明了態度,要用自己剩下的全部生命,爲下一任獅王掃清一切障礙的老獅王面前,劉嫖縱是百般不甘,也終只得咬牙低頭。
至少,也是暫時低頭……
“阿武,打算怎麼辦?”
假裝和劉武鬧了好一會兒‘彆扭’,卻始終沒能等來樑王劉武上前哄自己;
偏偏時間不等人。
距離天子啓給劉嫖,以及樑王劉武的時間期限,已經只剩下一天的時間。
甚至一天都不到!如果明天天亮之後,第一道涌入未央宮司馬門的身影,不是特意前去請罪的樑王劉武,那天子啓,就必定將開啓‘大殺四方’的癲狂狀態……
“母親如何了?”
對於劉嫖的詢問,樑王劉武置若罔聞。
含淚哽咽着發出一問,又怯生生追問了一句:“皇兄……可還安好?”
聽聞樑王劉武此言,劉嫖只心下一顫!
卻不知此刻,樑王劉武問起母親、兄長二人,並非是有什麼其他的念頭。
樑王劉武,真的後悔了。
悔不該當初,聽信姐姐劉嫖的蠱惑,去動那不該動的心思。
搞到現在,別說是儲君皇太弟了——就連本就擁有的王爵,都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搞得原本和睦的一家人,搞到現在:竇太后和天子啓母子反目,天子啓和樑王劉武兄弟鬩牆、與劉嫖相看兩厭。
就連劉嫖和劉武姐弟二人之間,也因爲這次的事,而生出了不小的嫌隙……
“皇兄,當無大礙吧?”
樑王劉武又一聲追問,劉嫖這才確定了樑王劉武確實沒有‘逆天而爲’的打算;
便應聲做出一副羞愧不已的神容,低聲說道:“母后沒什麼大礙。”
“不過是皇帝一口血吐出口,朝野內外都跟被捅的馬蜂窩似的。”
“——一夜之間,不知冒出來多少‘老臣’,拄着太祖高皇帝賜的鳩杖、先帝授予的御劍之類,要太后出面給個說法。”
“母后不厭其煩,便只得託病謝客。”
聽母親竇太后並不是真的病倒,樑王劉武暗下長鬆了口氣,卻也因爲母親正在遭受的非議,而再度傷心落淚起來。
見劉武如此反應,劉嫖也暗下點了點頭,深感自己沒有實話實說,實在是一個再明智不過的選擇。
竇太后正在承受的輿論壓力,確實很大。
卻遠比方纔,劉嫖所說的程度,還要大上百倍不止!
——那些如雨後春筍般,冒出來的太祖元從、太宗肱骨們,確實是倚老賣老的去了長樂宮,找上了竇太后;
卻不是要竇太后‘給個說法’,而是毫不留情面的斥責竇太后:欲弒帝乎?
欲篡漢乎?
欲復爲呂氏乎?!!
一開始,竇太后還真召見了其中一人作爲代表,並辯論了一番。
但無論竇太后怎麼說——怎麼指責天子啓殘害手足,殺死了自己的寶貝兒子,還是天子啓不恭不孝,不忠不義,那老頭卻始終堅定如一,反反覆覆就一句話:太后,欲復爲呂氏乎?
被搞得不厭其煩,又實在說不過這些發須花白,指不定哪陣風就要給人吹倒的棺材瓢子,竇太后才索性抱病,閉門謝客。
但輿論卻依舊在發酵;
在發酵的輿論中,竇太后的人設,依舊朝着高後呂雉的方向飛速靠攏、人物形象迅速重合。
若不是未央宮內,傳出天子啓明顯顧全大局的‘聲名’,說自己只是病了,和太后完全無關,做兒子的怎麼可能被母親氣倒?之類,竇太后眼下,說不定都要成過街老鼠了……
“寡人要見皇兄!”
確定母親無礙——至少是身體無礙,樑王劉武便算是安了心。
又聽劉嫖說,天子啓都氣到了那個份兒上,都還不忘站出來給母親開脫,樑王劉武再也沒有了藏身於暗處,繼續讓皇帝哥哥蒙受不白之冤的臉面。
“皇兄,已經因爲寡人的任性,而蒙受了殘害手足的罵名。”
“但皇兄卻反過來,替母親說起了好話。”
“——做兒子,難道不正應該是這個樣子嗎?”
“寡人一向以孝子自居,卻做的比皇兄差這麼多,又哪來的臉繼續藏身於此,讓母親和兄長,替我蒙受天下人的指責呢?”
說着,樑王劉武便含淚起身,頗有些中二的正了正衣冠。
“寡人,要入宮面聖!”
“皇兄不見,寡人就跪到皇兄見爲止!”
“只是無論如何,都不能再讓母后、皇兄,蒙受這等不白之冤了。”
“——寡人,已經做了太多太多傻事,讓母親、兄長替寡人受罪。”
“再不迷途知返,寡人,就真的沒臉面見先帝了……”
看着弟弟這幅中二的模樣,劉嫖面上不顯山不露水,暗下卻是對弟弟這幅傻憨憨的模樣嗤之以鼻。
——做兒子的,就該是天子啓那個模樣?
嘿!
真要是爲了母親好,天子啓就該強硬下詔:敢非議太后者,依律坐大不敬,斬棄市!
這纔是母親蒙受不白之冤時,兒子應該採取的措施和姿態。
結果呢?
天子啓委屈巴巴的一句:兒子怎麼會被母親氣倒呢?就做出了一副‘爲母親向天下人求情’的悽苦姿態。
這不更坐實了東宮竇太后,真的在欺負自己的皇帝兒子嗎?
你看看,都欺負到吐血昏厥了,都還得替母親說好話……
劉嫖看的再清楚不過:天子啓之所以替竇太后‘平冤’,不過是政治需要而已。
漢家不能有第二個呂太后——就算有,也必須‘沒有’!
天子啓並非是爲了自己的母親,亦或是漢家的太后,而是爲了漢家、爲了自己的江山社稷,才做出了這麼一副孝子人設。
因爲漢家,需要一個孝順的天子;
也需要一個慈愛的太后。
既然漢家需要,那天子啓,自也就樂得營造,甚至是捏造出這樣的人設。
僅此而已……
“見,自然是要見的。”
“只是具體怎麼見,阿武,恐怕要好生思量一番。”
雖然對弟弟的認知感到不屑,但結果總歸是自己想要的:樑王劉武,確實需要去一趟未央宮,親自、當面向天子啓賠罪。
只是事情鬧得這麼大,若還指望着罰酒三杯,下不爲例,那就是有些看不起封建帝王的‘雷霆震怒’了。
就算是裝,也起碼要裝出一副悔不該當初、恨不能以死謝罪的架勢,才能勉強爭取到檯面上的和解。
至於實際上的和解——到底原不原諒,那就是天子啓說了算的了……
“負荊請罪如何?”
見弟弟一副搔首弄姿的模樣,劉嫖本能的給出了建議。
卻見樑王劉武聞言,當即便爲難的撓了撓後腦勺,又焦慮的來回走了兩個來回。
始終沒能過自己那一關,才嘟囔道:“寡人先前說負荊請罪,阿姊偏不讓!”
“眼下又反要負荊請罪,卻是何苦?”
···
“坦胸漏乳,揹負荊條……”
“卻也不是不行。”
“雖稍有損宗親威儀,卻也足夠有誠意。”
“只是那荊條之上,遍佈荊棘……”
“寡人這身子骨……”
看出樑王劉武真正顧慮的點,劉嫖只不由深吸一口氣,深深懷疑起劉武的身世。
——太宗孝文皇帝,和當朝竇太后生出來的兒子!
怎就能傻成這般模樣?
只是不齒歸不齒,終歸是姐姐,又是本次事件的主導者,以及主要‘負責人’……
“嗨~”
“小事。”
“——將棘、刺全部削乾淨,背上光溜溜的荊條便是了。”
“左右不過是擺個姿態,向皇帝低頭認錯的事;”
“沒人非得阿武血肉模糊、滿杯棘刺的,才願意相信阿武是真心悔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