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榮話說的直白,卻也給了天子啓足夠多的留白。
——二十歲的天子啓,確實無法對抗彼時的薄太后、後來的薄太皇太后。
但這並不全是因爲二十歲的天子啓,還不足以肩負起漢家的江山社稷。
二十歲,是什麼年紀?
在這個時代,是男子加冠而成人,成家以立業的年紀。
具體到太子儲君,更或是天子身上,就更是加冠近冕,大婚親政的年紀。
沒錯;
即便只是太子,到了二十歲,加了冠、成了人,也同樣是要‘親政’的。
只是不同於天子獨攬朝綱式的親政:太子親政,主要是嘗試着接觸朝政、嘗試着辦一些事。
比如當今天子啓當年,在加冠成人之後,先帝便給關中臨近長安的區域,給太子宮劃了十個縣,以供太子治理。
與此同時,又斷了少府對太子宮的供養,轉而將這十個縣,當做了太子的‘食邑’。
——從此往後,這十個縣上繳的農稅,將不再上繳國庫,而是直接進太子的腰包,一如徹侯封國食邑。
等這十個縣治理明白了、能靠這十個縣的食邑,讓太子宮正常運轉了,先帝又給加了長安九市;
再之後,則是先後在內史、相府旁聽政務,順便實習一番……
便這樣一步步證明了自己的能力之後,先帝才最終放下心來,委太子啓以監國重任。
這麼說下來,二十歲的時候,天子啓應該是剛迎娶當朝薄皇后爲太子妃,並因此得到了薄太后的支持,同時開始接觸朝政。
而彼時,薄昭已故,薄太后也早已退居幕後,凡後宮事務,更是由當時的竇皇后早早開始接手。
若是當時——在天子啓二十歲的年紀,先帝突然駕崩,那天子啓固然是經歷一段窩囊的日子,才能艱難奪回君權。
但讓天子啓窩囊的,大概率不會是已故薄太皇太后,而恰恰是天子啓的生母:當朝竇太后。
只是眼下,竇太后尚還健在,又實在是和天子啓關係緊張,天子啓沒法明說……
“父皇二十歲登基,雖有薄太皇太后壓在頭上,但終歸是已經避居深宮的太皇太后。”
“有生母竇太后分擔壓力,父皇頂多也就是憋屈個三兩年,便可以順利掌政。”
“——便是這幾年,大權也會是皇祖母替父皇掌着,而非故薄太皇太后。”
“再加上先帝對父皇頗有些嚴苛,父皇便是生出了那大逆不道的念頭,也總還算是人之常情。”
見天子啓陷入了一陣漫長的思考之中,劉榮也沒閒着;
給了天子啓一點時間,便又再度開始輸出起了自己的觀念。
“反觀兒臣眼下,纔剛得立爲太子儲君不久,莫說是坐穩儲位——連羽翼都還沒開始編織,便又被父皇委以監國之重任。”
“做個太子,平抑個糧價都費心費力,恨不能把吃奶的勁兒都用上,最後卻也險些辦砸;”
“如今監了國,更是不知要費去多少氣力,才能把父皇交代的事辦明白。”
“若是這關頭,父皇當真有什麼不測……”
···
“咳,兒說幾句不恭敬的;”
“——若眼下,父皇宮車晏駕,兒未冠即立,那我漢家,只怕是要當即變了天。”
“東宮一個‘竇太皇太后’壓下來,本就能把兒給壓死,偏偏還有一個覬覦神聖,想做儲君皇太弟的樑王叔。”
“皇祖母不喜兒,更曾生出過與立太弟的念頭,到底有沒有死心、日後還會不會再生出這樣的念頭,只怕是在兩可之間。”
“樑王叔雖忠孝,卻也同樣動過那不該有的心思——欲求不得,更是惱羞成怒,不惜僱傭刺客死士,在廷尉屬衙之外,將當朝九卿刺殺而死!”
“館陶姑母,想做皇帝的岳母,偏兒不願,館陶姑母便反其道而行之,盤算着先做某位公子的岳母,然後再把這個公子,扶立爲我漢家的儲君,乃至於天子……”
說到此處,劉榮頗有些刻意的止住了話頭,毫不掩飾惡意的插了一句:“兒聽說前段時日,館陶姑母,似是往綺蘭殿走的頗有些勤快?”
“——嘿,小十也不含糊;”
“館陶姑母纔剛透露出想要結親的意思,小十便說日後,要給阿嬌建一個金屋子呢……”
在劉榮說起這件事之前,天子啓還在思考先前,劉榮說的那段話。
——若自己二十歲不到時,先帝便駕崩了,那登基後的自己,會把漢家治理成什麼模樣?
眼下,若自己駕崩了,眼前這個混小子未冠而立,又會把漢家的宗廟、社稷,治理成什麼模樣?
前者,天子啓得出的結論,和劉榮大差不差。
二十歲登基的天子啓,肯定會過幾年窩囊日子;
但熬過了那段日子,便也還會是如今,這個大權獨攬的天子啓。
至於後者,還不等天子啓想明白,劉榮這莫名其妙的一打岔,卻是讓天子啓當即便黑了臉。
“金屋藏嬌啊……”
“嗯,朕也聽說了。”
···
“小十這孩子,打小就機靈。”
“便是在這樣的大事上,也斷然是不會含糊的。”
嘴上雖是輕描淡寫的說‘小十打小就機靈’,但天子啓的臉上,卻不見絲毫對那位皇十子的溫情。
——當朝皇十子,大漢膠東王劉彘,剛過自己的三歲生辰不久!
連話都說不明白的三歲稚童,能說出‘金屋藏嬌’這種看似小孩兒說笑,實則目的性極強的話?
天子啓不信。
但凡是個正常人,就都不會信。
很顯然,這個傳唱於後世的典故:金屋藏嬌,必定是有人在背後教,才能通過一個三歲小孩的口,傳到館陶公主劉嫖耳中。
再被劉榮這般直白的點破,天子啓當即便明白了箇中厲害。
“沒錯。”
“若是朕不日大行,那太子的日子,當真會很不好過。”
“——太皇太后壓着,樑王暗中盯着,館陶主、王夫人算計着;”
“偏偏彼時的‘慄太后’,根本幫不上太子的忙。”
“別說是幫忙了——能不給太子惹禍,甚至哪怕是少給太子惹禍,都已經是蒼天開眼……”
略帶戲謔的說着,天子啓望向劉榮的目光,才總算是再次清澈了起來。
劉榮說的沒錯。
如果劉榮以孝悌、人倫之類的說辭,來表明自己‘不希望失去父親’,天子啓縱是信了,也難免會留個心眼——總歸不會盡信。
但劉榮卻完全沒提那些看不見、摸不着的東西,轉而從現實角度,來闡述自己對天子啓的依賴和需求;
這就讓天子啓很放心了。
——這就好比在後世,你和朋友合夥做生意;
若是你朋友說怎麼怎麼離不開你,怎麼怎麼捨不得你,你倆感情多少多少年、怎麼怎麼好,那你就要小心了。
因爲某一位加錢居士說過:感情深淺,隻影響單子的價格。
真要是信了,哪天被人賣了,說不定都要給人家數錢。
但他若是說:沒了你,我們的生意會受到這樣那樣的影響——會失去你提供的渠道、人脈、技術,離了伱這生意就沒法做,那你就可以放心了。
因爲感情這個東西,沒人說得清,看不見、摸不着,也沒人能辨別真假。
嘴上說着怎麼怎麼至死不渝,轉頭就拿刀捅腰子的人,天下不知凡幾;
嘴上罵的你狗血淋頭,真有事兒時卻對你不離不棄,也算不上少見。
唯獨事實——唯獨客觀存在的需求和利益,是肯定不會騙人的。
對你有需求、需要你爲他提供利益的人,才肯定不會背叛你。
當然:除非背叛你,能爲他提供更大的利益。
很顯然,劉榮——太子劉榮,對天子啓有需求,而且是很大的需求。
劉榮需要天子啓儘可能長久的活下去,儘量多爲自己爭取幾年時間——寶貴的發育時間。
最好能把東宮竇太后熬死,就更好不過。
而在羽翼豐滿,至少是豐滿到可以和東宮鬥個有來有回,而不是被一招秒殺之前,就算劉榮真是個敗類、人渣,哪怕是出於現實角度的考慮,劉榮也絕不會希望天子啓早點嚥氣。
這,便是天子啓要的答案。
——客觀存在的利益需求,纔是真正能讓天子啓心安的關係紐帶。
與之相比,什麼親情、恩情之類——天子啓渴望,但並不相信。
因爲在天子啓的人生當中,還沒有過哪怕一次——沒有過哪怕一個人,因爲對天子啓的感情,而中止某個對天子啓不利的決策。
先太宗皇帝、故薄太皇太后;
東宮竇太后、館陶主劉嫖;
乃至樑王劉武——從不曾。
從不曾有一個人對天子啓說:唉,好吧;
既然你是我孫子/兒子/弟弟/哥哥,那我就給你個面子;
既然這件事讓你不爽,那我就不做了吧……
“太子,很瞭解朕。”
“知道朕信什麼,不信什麼。”
思考結束之後,天子啓便再度恢復到先前的狀態,悠哉遊哉的擺弄着棋盤上的棋子,嘴上也有一搭沒一搭和劉榮說起話來。
見此,劉榮自知通過了考驗,便也隨之咧起了嘴。
“知子莫如父。”
“知父,亦莫如子。”
“——父皇是個什麼樣的人,兒臣不敢妄言‘盡知之’。”“但兒臣知道:父皇最不信的東西,或許,就是血親情誼了……”
語調平和的道出此語,劉榮也由衷地爲天子啓的遭遇——無論是昨日,還是先前整個人生的遭遇,而莫名感到了一陣唏噓。
世人皆說:天子者,富擁天下也;
凡天下地上存在的一切,都是皇帝唾手可得的。
卻不知世人眼中,最稀鬆尋常、最容易得到的情誼——尤其是‘與生俱來’的親情,卻是天家幾乎無法擁有的極端奢侈品。
想擁有嗎?
那你就做好斷送江山社稷的準備吧……
“太子信嗎?”
擺弄着棋盤,天子啓面上笑容依舊,隻眼底深處,卻在劉榮看不見的角度,不時閃過幾縷自嘲。
冷不丁一問,見劉榮當即愣住,不忘再追問道:“情誼。”
“血親之情。”
“太子,果真相信嗎?”
···
“相信自己的母親,會一直以自己爲先,事事以自己爲主;”
“相信自己的弟弟,會一直像敬重父親一樣敬重自己,永遠都將自己的話視爲天理。”
“太子,信嗎?”
無時不在的考驗。
劉榮很清楚:這無疑是天子啓信手拈來的又一樁考驗。
只是這一樁考驗,卻並沒有標準答案。
“信,卻不盡信。”
自信的道出一語,劉榮便深吸一口氣,母親慄姬,弟弟劉德、劉淤——還有其他弟弟們的面容,開始依次從劉榮眼前劃過。
足足過了有十息,劉榮纔再度咧起嘴角。
“兒不信母親,會事事以兒爲先、以兒爲主。”
“——但兒相信母親,永遠都不會忘記一句:爲我兒好。”
“就算因此而做了錯事,只要兒明說‘此事不可爲’,母親,便必定會聽從。”
···
“兒不信弟弟們,會一直像敬重父皇這樣敬重兒。”
“但至少:兩個一母同胞的弟弟,會一直把兒的話記在心裡。”
“就算其他的弟弟們,難免會有自己的小心思,也肯定會慎重考慮兒說過的每一句話。”
“即便最終,決定不聽從兒的話,也總歸不至於完全悖逆……”
聽聞劉榮此言,天子啓先是莫名一笑;
良久,方悠悠發出一聲長嘆,雖然仍專注於面前的棋盤之上,面上,卻也隨之涌現出陣陣嫉羨。
“太子,很辛運。”
“也很不幸。”
“——有一個慈愛的母親,有兩個恭順的弟弟;”
“若是生在尋常百姓家,太子這一生,會過得讓天上的神仙,都感到無比羨慕。”
···
“總會有那麼一天的……”
“總會有一天,太子會因爲這些東西,而陷入兩難。”
“——要血親情誼,還是天下太平?”
“朕知道太子會怎麼選。”
“所以,朕很安心——並不擔心日後,太子會爲了一己之私,而置天下蒼生於不顧。”
“卻也很可憐太子。”
“因爲太子,早晚會長成朕這般模樣;”
“早晚會變成一個刻薄寡恩,冰冷無情的‘漢天子’……”
聞言,劉榮頓時皺起眉頭,低頭陷入思考之中。
片刻之後,又鄭重其事的站起身,一板一眼的整理過衣冠,方對天子啓沉沉一拱手。
“先帝曾有言:愛一家一戶,是爲小愛,愛家家戶戶,方爲大愛。”
“——父皇德被蒼生,澤及鳥獸,縱是於一家一戶略有刻薄,亦無傷父皇對天下之大愛。”
“及是非功過,自有後人評說。”
“兒也相信:後人提及父皇,必當會肅然起敬,長身以拜……”
說着,劉榮便自然地代入進自己‘後世人’的角色,對天子啓——對這位歷史上的漢孝景皇帝,畢恭畢敬的長身一拜。
而在御榻之上,天子啓卻是滿不在乎的搖頭一笑;
將最後一子落在棋盤之上,完成了殘局的佈置,方側過頭望向劉榮,含笑道出一句:“朕,不在乎。”
“後人如何評說——說朕英明睿智,還是刻薄寡恩、說雄見萬里,亦或冷酷無情;”
“朕,都不在乎。”
···
“只等到了地底下,能對先帝說上一句:兒,幸不辱命;”
“等你小子也到了先帝面前,再領着你,對先帝說上一句:父皇的孫兒,也還算不錯……”
“——足矣。”
“問心無愧——無愧於天下,無愧於蒼生,足矣。”
說完這句話,天子啓似是釋然了。
母親也好,姐姐也罷,又或是那個至今,都不知藏身於何處的弟弟——天子啓,都釋然了。
連帶着,看向劉榮的目光,也全然帶上了純粹的期許。
“郎中令,給朕斷了日子。”
“——至多兩年之內。”
“朕,最多隻能再護你小子兩年。”
“兩年之後,天子榮,便要單獨面對東宮的竇太皇太后、堂邑侯府的館陶太長公主,以及貴爲膠東王太后的‘大王美人’。”
“不單要和竇太皇太后、館陶太主,以及膠東王太后鬥法——還要另抽出空來,稍看顧着天下人,再厲兵秣馬,以備北上決戰!”
···
“今日起,我二人之間,只論君臣,沒有父子。”
“——朕會很嚴苛;”
“——比先帝還嚴苛。”
“但朕再嚴苛,未來這兩年,也將是太子接下來的人生當中,最輕鬆的兩年。”
“等過了這兩年,太子,便要做我漢家的主……”
語調低沉的說完這番話,天子啓只繃着臉,深深凝望向劉榮眼眸深處。
良久,方稍張開嘴,將壓在舌苔下的山參片取出,隨手丟到了御榻旁的水盆中。
直到這個時候,劉榮纔看見:那隻水盆中——那隻盛滿‘血水’的銅盆中,飄着不知多少片土黃色的山參片……
“父皇……”
下意識一開口,劉榮當即潸然淚下,哽咽着便要跪倒在地;
卻見天子啓淡然一擺手,旋即朝自己對座虛一擡手。
“來;”
“陪朕過過癮。”
“——這麼些年了~”
“也就是周仁,能隔三差五壯起膽子,陪朕來上一局……”
···
“這殘局,乃朕所創;”
“至今,卻都只有周仁一人試着解過……”
伴隨着天子啓滿含滄桑,又難掩疲憊的話語聲,劉榮終還是強忍着淚水,起身來到了御榻前。
強擠出一抹比哭還難看的笑容,難得一句俏皮話,卻惹得天子啓一陣暢笑之餘,更親切無比的笑罵起來。
“兒,捨命相陪……”
“——嘿!”
“——臭小子!!!”
···
這盤棋,天子啓下的很開心;
因爲天子啓知道:今日,是天子啓最後一次,以‘父親’的身份面對劉榮。
正如天子啓方纔所言——過了今天,二人只論君臣,不論父子。
劉榮心緒無比沉重。
因爲劉榮知道:自己捨命相陪的,又何止眼前這局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