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1章 萬里共明月
“在我們草原上,狼羣是牧民最危險的敵人。
其中有一類狼羣非常危險。它們的頭狼非常聰明和狡猾。它會指揮手下的狼,把跑得比較慢的小羊、小牛或小馬駒叼走,並不咬死,放在某處,然後狼羣分散埋伏。
受傷的小動物們會淒厲地叫喚,聲音一聲又一聲,慢慢地把遠處的母羊、母牛或母馬引到埋伏圈裡,然後四下埋伏的狼羣一涌而上,把肥碩的母羊咬住。”
聽了霍靖的解釋,田樂有些毛骨悚然。
“草原上的狼羣,有這麼狡猾嗎?”
“有,不過很少見。草原上的狼羣,原本就很狡猾兇殘,已經很難對付。這樣狡猾的狼羣簡直就是妖孽,我在草原上這麼多年,只見過一回。
那是我十二歲時,在陰山北邊有這麼一羣狼,吃牛羊,甚至還吃人。最後鬧得沒法子,俺答汗出面,集合了一千侍衛騎兵圍捕他們。”
旁邊的霍邊開口說道:“當時俺答汗叫人帶着一千精銳騎兵,追捕這支狼羣,足足追了十幾天,幾次讓它們逃脫。
剛好切盡哥哥在王帳做客,聽說這件事後,自告奮勇地去抓狼。別人都笑他不自量力。結果他帶着人在狼羣活動的地方,細細找了三天,找到了一窩狼崽子。
然後以狼崽子爲誘餌,把它們弄傷,再遠遠地佈下三層埋伏。等了半天,那支狼羣再也忍耐不住,衝進了埋伏圈裡,這才被全部獵殺。”
田樂驚喜地說道:“正使,你這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啊。”
“你這話聽着很深奧,我不懂這個道理。我只知道狼羣能用這樣的計謀,我們爲什麼不能用?
結果一試就成功了。”
田樂欣喜地說道:“妙啊。原本我只是想着奔襲俺的干城,來一記引蛇出洞。結果正使直接用上狼羣圍獵法。
這幾日,我們攻陷俺的干城和阿克西城,都是一個騎兵團主攻,一個騎兵團詳攻,還要一個騎兵團躲在暗處以爲機動。
兩次出擊,都只動用了六七千騎兵,還打着布哈拉人請來的援兵旗號。
現在俺的乾和阿克西被我們放了血,成了葉爾羌國受傷的小羊羔,想必被趕出城的兩城軍民,有人已經急奔哈實哈兒和葉爾羌城,給他們主子報信去了。
六七千來歷不明的騎兵,不會讓葉爾羌人感到畏手畏腳,他們肯定會派人來費爾納乾地區增援。
不知這次來的,會來多少隻羊?”
霍靖想了想,“對付來歷不明的六七千騎兵,葉爾羌可能會動員一萬五千左右的騎兵,這樣他們纔有把握。
根據俺的干城和阿克西城繳獲的往來文書來看,亦力把裡一帶是葉爾羌國最主要的騎兵兵源地,大約有兩萬騎兵。
他們國主阿不都哈林汗帶走了兩萬騎兵,分別是葉爾羌、哈實哈兒等地的一萬,亦力把裡地區的一萬。
現在亦力把裡還有一萬騎兵。留守的葉爾羌國相肯定會優先抽調那裡的騎兵,再配上哈實哈兒和葉爾羌的五千騎兵”
田樂敬佩道:“正使神機妙算。我們出發前,皇上再三強調給我們的任務,就是牽制。把葉爾羌國大部分兵力牽制住,尤其是亦力把裡一帶的兵力,減輕北路軍的壓力。
現在我們鑽到葉爾羌國的肚子,攪得他天翻地覆,不得不四處抽調兵力。亦力把裡的兵抽調過來,被我們伏擊殲滅,那邊就兵力空虛,北路軍就好打的多了。
我們要是把這支葉爾羌國的援軍殲滅了,帶兵東征土魯番的阿不都哈林汗無論如何,都得回師。”
霍靖的眼睛在篝火中閃着紅光,“阿不都哈林汗纔是最肥美的大肥羊。”
霍邊丟下啃完的羊腿骨頭,擦拭着嘴邊的油,“切盡哥哥,這隻大肥羊你不能跟我搶。”
霍靖哈哈一笑,“我們先把過幾天要過來的第一批援軍,吃到肚子裡去再說。”
“從這裡到葉爾羌城,快馬需要三四天時間,從葉爾羌城到亦力把裡,快馬又需要五六天時間。看樣子最快半個月,第一羣肥羊纔會來送狼口。
幸好我們在俺的乾和阿克西搶了不少糧食和牛羊,吃個一兩個月不是問題。一兩個月,我們可能都殺進葉爾羌城了。”
霍靖在一旁說道:“把漢老弟,現在你理解田先生爲什麼堅持要把俺的干城和阿克西城貴族和官吏們全殺了。”
霍邊嘿嘿一笑,“理解了,全理解了。我們要把他們的糧食和牛羊全部搶光,跟我們就是不共戴天之仇,沒有什麼好說的,殺了乾淨。”
三人圍着篝火,吃着烤羊肉,喝着濃茶,說說笑笑。
荒野十分寂靜,星空彷彿月光下的海面,閃爍着無數的粼粼波光。這些亮光或明或暗,或近或遠,像是礦洞周壁上鑲嵌的無數顆鑽石。
銀河橫空而過,貫穿天際,把月亮擠到西邊去了。它像一條飄動的光帶,彷彿連接着過去和未來,現實與夢幻。盯着它看,慢慢的,你有一種如夢如幻的感覺。
田樂躺在草地上,看着頭頂上的星空,一時思緒萬千。
“忠明兄,靖邊兄,你們倆去過西苑做客?”
霍靖和霍邊躺在旁邊的草地上,叼着草杆,也沉醉在星河中。
“對,過年時我們兄弟倆入朝覲見,蒙天恩在西苑賜宴。”
“西苑,他們說在那裡,能體會到大道無形和大音希聲。”
“什麼無形無聲?”霍靖問道,“不過西苑確實安靜,景緻讓人賞心悅目。”
“大道無形,生育天地;大道無情,運行日月;大音希聲,上德若谷;大象無形,道隱無名。
皇上就是我大明的大道,他的話,希聲無形。”
霍靖和霍邊對視一眼,田先生說的都是個啥啊!
“忠明、靖邊,能給我說說,你們在西苑被皇上宴請的事?”
霍靖呵呵一笑,“這有什麼好說了?”
田樂說道:“我就稀罕這個,就愛聽這個,給說說,說說。”
“老田,咱們打完這一仗,拿着葉爾羌國汗印大勝回去,皇上肯定會在西苑賜宴於你,到時候你親身一遊,比我們說的要強。”
“兩位兄弟,兵事無常,我們孤懸萬里之外,看着連勝幾次,但是保不住什麼時候就走了麥城。
不瞞兩位兄弟,離開蘭州金城那一刻,田某就沒有活着回去的心思。大丈夫爲國捐軀,一報皇恩。”
霍靖看着清朗的星空,欣然地說道:“好,希智,我就給你講講,我們兄弟倆在西苑被皇上賜宴的事。
那天是萬曆元年臘月二十六日,風和日麗,我們兄弟倆早早就到了西安門。據文長先生說,皇上的規矩是公事走南華門,賜宴私談走西安門,皇上把公事和私事分得很清楚。
文長先生又說了,其實皇上身負天下孚望,公事私事那難分得那麼清楚。我們倆跟着文長先生,在祁言祁公公的帶領下,進了西苑”
此時的西苑,也是月明星稀,寂靜安寧。
樹葉在清風吹拂下,起舞弄清影。吱吱的蟲子聲富有節奏韻律,還有時不時傳過來的夜鶯聲,如同伴舞樂聲。
瑤華宮後殿書房裡,朱翊鈞正在看薛寶琴畫畫。
“嗯,皇后這幅《百鳥朝鳳圖》畫得真是神韻皆佳,氣象萬千。要是叫朕畫,頂多畫個神鳥吃米圖。”
“神鳥吃米圖?”薛寶琴把筆放在筆架上,咯咯地笑了,“皇上的神鳥也是一絕啊,尤其是頭上那個光圈,已經是出神入化了。”
“哈哈,”朱翊鈞自己也忍不住大笑起來。
薛寶琴從宮女手裡接過一碗銀耳蓮子羹,輕輕嚐了兩口,感覺冷熱剛好,雙手捧了過去。
“皇上,請用銀耳蓮子羹。”
朱翊鈞接過來,坐在座椅上呼呼地吃了起來。
薛寶琴在旁邊看着,盯着朱翊鈞的一舉一動,彷彿怎麼也看不夠。
朱翊鈞吃了半碗,擡起頭問道:“皇后這麼看着朕,怎麼了?”
“今日皇上一直心神不寧,只有這會才心定了下來。是不是擔心綠綺軒那邊?”
“順妃預產期就是這幾日,說生就生,生下不管是兒還是女,都是朕的第一個孩子,意義重大。
不過朕倒不是很擔心她。她這幾月在入內御醫所產科女醫官的陪護下,在朕的建議下,每天圍着北海湖走兩圈,氣色很好,女醫官們也說肚子裡的胎兒很好。
入內御醫所產科也做好了萬全準備,人事已盡,就看天意了。”
“那皇上心神不定,擔心什麼?”
朱翊鈞吃完了碗裡的銀耳蓮子羹,把碗放到旁邊的桌子上,拿起手巾擦拭了嘴巴。
“朕一天到晚操心的事多了去。現在朕最擔心的就是兩件事,一是西征,戚繼光和霍氏兄弟,在金山和西域打得如何?
不過戚繼光的北路軍,還在向西進發的路上,估計還得一兩個月纔會與金山的瓦剌部接觸上。
朕相信戚繼光,也相信十五萬大明將士,肯定能一戰定金山,二戰定天山。
朕交代過戚繼光,叫他把瓦剌部滅了後,記得仔細找找,找找準噶爾部、杜爾伯特部,瓦剌也先太師後裔分承的這兩部,金印、白纛,都找出來,送回來。
朕派官員拿着這些瓦剌部,跟也先太師有關係的金印和白纛,去裕陵祭拜一下,告訴英宗皇帝一聲,他的破事朕幫他平了。”
薛寶琴白玉一般的手指,從碟子上捏了一顆晶瑩水紅的櫻桃,塞進朱翊鈞的嘴裡。
“知道皇上是祖宗的好孝孫。”
朱翊鈞咬着嘴裡的櫻桃,噗的一聲把核吐在銅盆裡。
“沒法子,最近改祖宗規矩改得有點猛,擔心祖宗們有些不高興,想法子讓他們高興高興,免得在夢裡老來找朕。”
朱翊鈞靠着椅子背,全身放鬆,十分地愜意。
薛寶琴低着頭,手指頭在一堆如紅玉般的櫻桃堆裡,又挑了一顆漂亮的櫻桃,塞進朱翊鈞的嘴裡。
他一邊嚼着,一邊嘟囔着,“西征南路軍應該打起來了。他們是偏師,打得贏就打,打不贏就跑。
霍靖狡如狐,霍邊猛如虎,田樂心思縝密,他們三人同臺唱戲,一定能給朕唱一出精彩的大戲來。
三箭定天山!”
朱翊鈞剛把櫻桃核吐了出來,薛寶琴又塞了一粒到嘴裡。
“嗯,還有什麼事是朕擔心牽掛的呢?對了,前幾日楊金水說,找到一個搖錢樹,真的會財源滾滾的搖錢樹。
朕問他是什麼搖錢樹?這個狗才居然給朕賣起關子來,說是朕當初給他提過一句,他記住了,現在孕育成熟了,要拿出來獻寶,只是還差一哆嗦,容他等幾天再呈給朕看。
這個傢伙,朕跟他無話不說,不知道說了多少話,哪裡還記得。
朕開了不少財源,可是大明太大了,到處都要花錢,花錢如流水,朕日日夜夜想着開源。
瓷器、絲綢、茶葉、棉布、白糖、玻璃,楊金水把這海商貿易舊三樣新三樣挖掘到了極致。俞大猷帶着朱雀水師也轟開了天竺和大食的市場。
他們在大南洋轉戰萬里,苦戰一年多,最終目的就是給大明商號帶貨。
所以說古往今來,任何興師動衆之事的最終目的,都是帶貨啊。”
薛寶琴又給朱翊鈞塞了一顆很正經的櫻桃。
“皇上,西南不是打起來了,你不擔心嗎?”
“今兒剛收到的急報,楊兆龍對思南城動手了。他一動手,朕就放心了,播州這條魚上鉤了。
王一鶚是魚鷹,他的令史李明淳也是釣魚高手,鄧子龍和陳璘,不會釣魚,但是抓魚厲害啊。
他們在西南,朕沒有什麼好擔心的。楊應龍又不是什麼不世出的天才,只不過是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依仗川南黔北險惡地勢膽大妄爲而已。”
“皇上,臣妾聽說楊應龍狡詐兇殘,是一條毒蛇。”
“毒蛇又如何?自己把七寸送上門讓我們捏,我們不捏都不好意思。大威天龍!朕連千年白蛇都不怕,還怕他一條難成氣候的毒蛇?”
兩人說着話,聲音就像窗外的夜色一樣溫柔。
夜空清朗,月光如水,輕柔地灑在窗櫺上,灑在外面的花園上,給花木披上了一層淡淡的銀紗。
樹影婆娑,隨着微風輕輕搖曳,彷彿有說不完的悄悄話。
千里之外的思南城,李明淳揹着手,擡頭看着天空中銀盤一樣的月亮。
兩天過去了,怎麼還沒有消息啊。
楊兆龍前晚從思南城撤下來後,調頭就往龍泉坪司跑,直奔通往播州宣慰使司的湄潭縣,感覺像是他家裡着火了,趕着回去滅火。
其餘的消息還沒有傳過來,到處一片混亂,各種消息滿天飛,分不清真假。
“有消息了!”
任博安急匆匆地跑了進來。
他的聲音驚動了後衙裡所有人,張瑢、楊偏刀、丘棄濁等人紛紛衝出房間,異口同聲地問道。
“什麼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