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千名赤騎在西門前一百多米停住,守軍們攀着垛牆,看着下面的騎兵,心裡說不出的得意。
你們來晚了!
城門外空曠無比,站在高聳的城樓上,一眼可以看到幾十裡外,你們的坐騎跑得再快,也沒有我們動作快啊!
不過今日是怎麼了?
布哈拉國的騎兵衝過來,邊界的哨樓怎麼不點火燒煙報信示警。
布哈拉國的狗賊奸詐狡猾,肯定偷襲了哨樓,但是終於在我們西門前功虧一簣。
守軍突然發現,還有一支赤騎,大約三千餘騎,從大隊分出來,繞過西門,沿着南邊城牆,向東門而去。
俺的干城不大,又地處狹長的山谷入口,只開了東西兩門。
守軍看到此景,不由哈哈大笑。
布哈拉人怎麼這麼傻啊!西門沒趕上,還想繞到東門去?
來不及的!
你們難道不知道西門的鐘聲一敲響,東門聽到聲音馬上就會關門落鎖。俺的乾地處要衝,百年來被幾方勢力來回地搶奪,這點戰備意識和準備還是有的。
你們在西門沒趕上趟,再呼哧呼哧地跑到東門,十幾二十分鐘都過去了,那邊早就嚴陣以待,給你們吃個美味可口的閉門羹!
西門守軍們指着下面的布哈拉人,恥笑他們的愚鈍。
心有餘悸的他們笑得格外開心,格外誇張,恨不得把剛纔心都跳出嗓子的緊張,用歡快的笑聲都消散掉。
西門前的“布哈拉”赤騎一聲不吭,如同寂靜的山林。
上百面旌旗在風中獵獵作響,偶爾響起的馬嘶聲,就像天山森林裡突然響起的鳥叫聲。
這種蘊含着無窮力量的沉寂,讓西門守軍的笑聲逐漸低落。
他們不像是布哈拉人!
布哈拉人其實就是烏孜別克汗人,跟俺的幹(安集延)人一樣的,都是金帳汗國楚河流域的部落聯盟,首領叫烏孜別克汗,自稱烏孜別克汗人。
元史稱其爲月即別人。
金帳汗國崩潰後,他們向南遷移至哈實哈兒、俺的幹、撒馬爾罕、布哈拉等地,跟當地百姓混居,逐漸形成不同的族羣。
他們有着同樣的宗教信仰,說着差不多的語言,有着相近的習俗,長相也沒有差異,只是還沒有形成統一的民族概念,都是按照居住地來分。
俺的幹人、布哈拉人、撒馬爾罕人。
城樓上的俺的幹守軍,看着城下的赤騎,越看越不對勁。
這些人隊伍整齊,沉寂如山的軍容與布哈拉人不同,肅殺的氣勢悄然瀰漫開,彷彿遙遠草原上遷移過來的狼羣。
蒙古人!
俺的幹守軍腦海裡猛地冒出一個詞,嚇得心肝尖尖亂顫。
不可能,怎麼可能是蒙古人!
葉爾羌國汗王一脈是成吉思汗第二子察合臺的後裔,部衆主體是朵豁剌惕部,漠北蒙古部落一支,被成吉思汗分封給了察合臺,跟着一起遷居到天山南北路。
隨着察合臺汗國分裂,天山北路成了亦力把裡部落聯盟,部分朵豁剌惕部南遷至天山南路和哈實哈兒一帶。
百年裡逐漸與當地融合,不再被視爲蒙古人,成爲葉爾羌人。
在俺的幹人的眼裡,在衣烈河(伊犁河)一帶堅持遊牧,以亦力把裡(伊寧)爲中心的亦力把裡部衆,都算不上是真正的蒙古人。
因爲他們跟俺的幹人、葉爾羌人習俗信仰都相差無幾,已經沒有草原上野狼的氣息。
在俺的幹人眼裡,真正的蒙古人最近的也在金山。中間隔着亦力把裡的千里大草原,蒙古人怎麼會突然跑到這裡來了。
難道蒙古人又一次西征了?
祖輩們口口相傳的故事,從心底涌起,一種莫名的恐懼感從血脈深處盪漾,迅速瀰漫在全身。
正當西門守軍惶恐不知所措時,有人突然指着東邊大聲喊道。
“看,東門怎麼冒起黑煙了?”
衆人聞聲轉頭看去,一柱黑煙從東門騰空而起,就像一把黑色的長矛,直刺長空,也刺穿了他們的心臟。
一團漣漪肉眼可見的從東門那裡,向這邊盪漾開來。
淒厲的慘叫聲,驚恐的呼喊聲,隨之盪漾過來,一圈又一圈,震盪着西門守軍的惶恐不安的心。
出了什麼事?
衆人面面相覷,有人忍不住轉頭,看向城門前如林的赤騎。他們巋然不動,依舊沉寂如山林,與東門越來越大的混亂形成明顯的對比。
起風了。
風從東北方向吹來,帶來了越來越響的聲音,還有火燒煙味和鮮血的腥味,越發的讓人不安。
過了十來分鐘,城牆上跑過來數百上千的人,他們張着嘴巴,哭喊着,竭盡全力地向這邊跑來,大部分人手裡沒有兵器,不知道丟到哪裡去了。
此時的他們像一羣極度受驚的羊羣,只知道蒙着頭,跟着人流向前跑。不寬的城牆馬道被他們擠得滿滿的,時不時有人被同伴擠下城牆,發出淒厲的慘叫聲,摔落在地。
到底出了什麼事?
恐懼像吹過來的風,包裹着西門守軍,他們不由自主地驚慌亂走,互相打聽,試圖問到真相,找到讓他們覺得安全的地方。
終於看清楚了,一隊騎兵,大約十幾騎,身穿普通百姓的衣服,騎在戰馬上,縱馳在城牆馬道上,跟在驚慌的人羣后面衝了上來,彷彿狩獵的狼羣。
他們手裡揮舞的長刀,在夕陽下閃着刺眼的光,彷彿鋒利的狼牙,下一刻就會咬穿你的胸膛。
在十幾騎後面,還有數百名士兵,他們有的穿着普通百姓的衣服,有的穿着輕甲,外罩紅色褙子,跟西門前駐足沉寂的赤騎一樣的裝扮。
他們舉着刀槍,沉住氣,悶不做聲地向前衝,時不時有人張弓射箭,射翻前面的一個倒黴蛋。
敵襲!
西門守軍終於從懵逼狀態中驚醒過去。
俺的干城南北兩邊的城牆馬道上,幾乎同時出現三四百人追殺着上千人的場景。在城牆包圍保護的城中,靠東邊方向,出現了越來越多的黑煙,驚慌聲就像海浪一樣,一層層的席捲而來。
遠處的馬蹄聲也越來越近,充斥着城中每一條街道,紅色的旌旗和騎兵,在層層迭迭的房屋中若影若現。
在他們的前面,上千軍民哭喊着四下逃竄,時不時有人被馬刀砍翻、長矛刺倒、箭矢射中,撲在地上,再無氣息。
南邊城牆上,衝在最前面的那位騎兵,揮舞着長柄刀,如同闖進菜園子的野豬,左劈右砍。殘肢斷體,像爛菜葉子一樣在空中飛舞,鮮血彷彿下雨一樣飛濺各處。
媽呀!
蒙古人來了!
草原上的蒙古人又殺來了!
西門守軍轟的一聲,就像無數的野蜂從着了火的蜂巢飛散開,各自逃命去了。有守軍在逃跑時,不由地轉頭看向城樓前。
數千赤騎依然站立在那裡,還是如山林般寂靜,彷彿這邊如血海翻騰的滔天殺戮,與他們毫無關係。
這極動和極靜之間的對比,讓看到這一幕的守軍們心中的寒意更盛,更加崩潰!
媽呀,只有遙遠得如同傳說一般的草原,纔會出這樣的怪物!
快逃啊!
一個小時後,俺的干城西門在吱嘎聲中被徐徐打開,霍邊率先走出來,站在門前,大聲道:“正使,參軍,末將不負使命,攻下了俺的干城!”
霍靖和田樂策馬走近,看到霍邊身上衣衫被鮮血浸透了,紅色早就變成了黑色,凝固成一塊塊的血塊,彷彿披上了一層瘮人的黑甲。
“黑甲”污跡斑斑,沾滿了各種不明物。
霍邊一把扯下頭上的包巾,露出短髮,右手就着包巾,抹了一把滿是血跡和污漬的臉,終於能看清他的相貌。
“正使神機妙算,故意從西門奔襲,卻叫末將帶着先鋒隊,喬裝成商隊,混進東門,乘機發難,搶佔了東門。
在雲川第二騎兵團及時支援下,我們不僅控制住東門,還從南北城牆和城中主街道同時推進
殺得真孃的痛快!不過我們這些遠房親戚,不怎麼地啊!跟瓦剌部都差了十萬八千里。”
田樂哈哈大大笑:“副使,你認他們做遠房親戚,可他們已經不認你們做親戚了。人家在這裡住得太久,已經覺得是富貴文明人,不是草原上的蠻夷,跟你們沒有任何瓜葛了。”
霍邊哈哈一笑,“也是,既然他們不認我們做親戚了,那老子就能殺得更痛快了。”
霍靖笑了笑,揚起馬鞭,對着身後主力說道:“進城,閉城搜索,不要走漏了一人。”
“是!”
第二天一早,俺的干城東西城門大開,成百上千的軍民百姓,推着車子,揹着行李,攜老扶幼,慌慌張張地從城門裡奔了出來。
慌亂中,叫爹喊娘,呼兒喚女的聲音彼此起伏,一家人一家人的魚貫跑出了俺的干城,向城外的荒野狂奔而去。
有人忍不住轉頭,第一眼就看到了城門樓上掛着的兩百多顆人頭,那是葉爾羌汗王派駐俺的干城的官吏,以及城裡的貴族。
他們有四五百人,昨晚被屠戮一空,首級被分開懸掛在東西門城樓上。
滿是塵土的腦袋,亂蓬蓬的頭髮,死不瞑目的眼睛,微張的嘴巴彷彿一個黑洞,面目猙獰,每一個看上去都那麼讓人恐怖。
布哈拉人請來的援兵,太兇狠了。
他們使詐衝進俺的干城,堵住城門,挨家挨戶的搜查,把城裡的所有的馬匹駱駝以及兵甲全部搶走。
官吏和貴族們全部殺了,連投降的機會都不給他們。這些人的財寶、牛羊和糧食,跟“官庫”一起,全被“沒收”,家眷的老弱婦孺趕出去跟百姓們混在一起。
但是所有的百姓們秋毫不犯,不搶糧食也不搶人,自己待在家裡,不要出門,出來就是犯宵禁,就是一個死。
城裡有幾十個混混地痞,想趁亂撈點便宜,夜裡悄悄跑出來,全被抓住,然後被這些兇狠的傢伙拴在馬鞍上,在城中的街道上來回地拖行。
這幾十個想趁火打劫的傢伙,嘶嚎慘叫了半個晚上,才陸續嚥氣。城裡的百姓也嚇得整整一夜不敢睡覺。
第二天天還沒亮,這些自稱是布哈拉人請來的援兵,在大街小巷宣佈,城裡所有人必須出城,不得滯留在城裡。可以攜帶各自的財產,他們保證大家的生命和財產安全。
如果留在城裡,就無法保證。
開始幾十戶人家壯着膽子,把財產堆在車子上,用騾子和驢拉着,或者自己推着,帶着父母老婆和孩子,倉皇出門。
這些兇狠的援兵只是佔據街道各要道,根本不管。
看到這幾十戶人家安全地出了城,其餘的居民紛紛收拾東西,扶老攜幼地倉皇出了城。
到了中午,數千名城中百姓分散坐在離城幾裡到十幾裡不等的荒野上,喘着氣看着遠處的俺的干城。
霍靖派人巡視了一遍,發現城裡還有四十多戶,兩百多人躲在家裡,死活不肯走。
他也懶得管了,時辰一到,下令各處點火,然後帶着殿後部隊,離開俺的干城。
不過十幾分鍾,俺的干城各處的大火彙集在一起,形集成沖天大火,巨大的黑煙自上雲霄,上百里的地方都能看到。
城外數千百姓或目瞪口呆,或掩面痛哭,大風吹過,帶來呼呼的火焰聲,還有摻雜的淒厲慘叫聲。
那是躲在城裡不肯出來的人,發出的最後聲音。
霍靖帶着殿後部隊,在天黑之前就趕到了數十里外,位於火佔河北岸的阿克西城。
昨天攻下俺的干城後,霍邊稍作休息,連夜帶着一個騎兵團趕到了阿克西城附近,等天亮城門剛打開,一擁而入,把這座比俺的干城要小的城池佔領。
如法炮製。
葉爾羌汗派駐的官吏,以及本城的貴族們,全部被斬殺,百姓們全部被趕出城,一把火把阿克西城燒成了廢墟。
四天後的晚上,費爾納幹盆地東出口叫牙塞的地方,一處山坳裡點着一堆篝火,霍靖、霍邊和田樂圍着篝火,喝着茶,吃着烤羊肉。
“可惜沒有酒啊!美酒配烤羊肉,那纔是世間美味。”霍邊啃着一支羊前腿,略帶遺憾地說道。
田樂拿着小刀,學着霍靖的樣子,從火堆架子上的烤羊上切下一塊肉來。
這羊在烤的時候用鹽水和油刷過,又灑了孜然和其它香料粉,吃起來格外可口,尤其是秘製香料裡的辣椒粉,更加刺激了味蕾,加上油脂和其它香料的香味,幾乎讓它原地爆炸。
好吃!
田樂嚼了幾口,嚥了下去,開口問道:“正使、副使,現在我們行的這一計,叫什麼?”
霍邊一邊咬着羊腿,一邊示意霍靖,你說。
“我們這叫狼羣捕獵法。”
“哦,能細細說一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