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5章 孔聖人神主位何在?
鑼鼓聲更響,接着鞭炮聲炸響,驚起無數飛鳥。
嗆人的硝煙四下瀰漫,碎紙屑飛得滿地都是,但是氣氛瞬間烘托起來。
等到鞭炮聲響完,衆人熱烈鼓掌,李萬意請李贄和曹國宗主持升匾啓門儀式。
歡呼聲中,儒袍外罩褙子,頭戴大帽的李贄與一身緋袍官服的曹國宗互相謙遜地上前,走到江夏公學門口,從學生手裡取得一支毛筆,沾了沾硯臺裡的墨汁,在匾額左右兩邊各點了一筆。
然後匾額被工匠緩緩吊起,卡在門框上方。
“江夏公學”,正是王一鶚題的字。
雄勁有力,莊嚴森然。
接着李贄和曹國宗接過兩把剪刀,一起剪開掛在大門門環上的紅綢帶,然後用力一推,推開了大門。
掌聲再次熱烈響起,樂班使出渾身力氣,鑼鼓敲得震天響。
曹國宗和李萬意再三恭請,李贄卻不過盛情,第一位邁過門檻,走進江夏公學大門裡。
曹國宗第二位跟着邁進去,李萬意這時轉身邀請耿定向第三位進大門。
耿定向心中早就忿忿不平。
論功名,我是進士,還是曹國宗的前輩,豈是你李贄一介舉人所能比的?
論官階,我曾經做過右僉都御史,與你曹國宗一般平齊。要進大門也該是我第二位。
可惡朝中有奸邪,擅行亂政,自辭、免職不再如致仕一般享受官階待遇。自己憤然自辭,失去相應官階,只剩下進士功名傍身。
就算如此,也不是你們能比擬的!
卻被爾等輕視怠慢!
一羣趨炎附勢之人,有辱斯文!
耿定向皮笑肉不笑地衝李萬意拱了拱手,不客氣地第三個邁過門檻。
接着是武昌知府以及二十幾位湖北布政司官員,五六十位湖廣名士,依次邁過門檻。
輪到耿定理時,他特意走到李萬意跟前,高叉手長揖。
李萬意知道他在替兄長致歉,連忙作揖回禮。
天台三耿,八先生學問最高,爲人最厚道,但功名卻最差。其弟耿定力去年都中了湖北鄉試舉人,他還只是一介秀才。
後面跟着涌進來的是應邀而來的其他嘉賓。有當地父老,有老學究,有商賈,有學生家長代表,形形色色,近兩百號人。
誰也沒有注意到,人羣裡混着四位人,正是王一鶚、李明淳和兩位警衛。
走進江夏公學院中,前面正中立着一面照壁,上面刻着兩行遒勁的字:“美哉我少年中國,與天不老!壯哉我中國少年,與國無疆!”
落款是張太嶽。
兩多百位嘉賓三三兩兩,跟着前面引領介紹的李萬意,參觀起這座號稱湖北省第一座新標準公立學校。
繞過照壁,一片空曠。
中間是草皮地,標準足球場地。前方正面是水泥磚石堆砌的階梯看臺,足球場地周圍是一圈橢圓形黃泥土跑道,完全是按照禮部學政司公立學校設施標準來的。
據說該標準最先來自西山軍官學院和清河士官學校;也有的說最先來自龍華書院和象山書院;更有說是來自灤州工礦子弟學校。
衆說紛紜,但現在各級公學基本上都是按照此標準修建。
操場過去就是一棟四層高的教學樓,兩個樓梯間,一層樓六間教室,前面的一長條走廊連接着它們。
教室很寬敞,前後門,兩邊都是窗戶,安的是毛玻璃,窗幾明亮。
毛玻璃是“低劣”玻璃,但是也價值不菲啊。
參觀的嘉賓連連咂舌。
朝廷真捨得砸錢。
一般的私塾書院,誰捨得這麼花錢。
教室裡擺着整齊的桌椅,一桌一椅爲一套,全是木製,刷了清漆,站在門口都能聞到一股木料和清漆的味道。
正前面是一沿長臺,兩塊磚高,前面是木製的講臺,後面牆上掛着一塊長木板,平整如一塊,刷着暗亮的黑漆。
上面用粉筆寫着“熱烈慶祝開學!”
仿宋簡體字,讓耿定向眉頭皺在了一起。
黑板上方靠屋頂略下的地方,刷着一行標語,“勤奮學習、不斷進步!”
黑板旁邊貼着一張紙,擡頭寫着作息時刻表和科目表。
每旬一到九日,每天早上七點正開始早讀,七點半分休息三十分鐘吃早飯。
八點正式上課,分四節課。每節課休息十五分鐘,第三節課後休息半個小時,包括十五分鐘的課間操。
十二點中飯、午休。
十三點四十五分開始下午三節課,到十六點半。
十六點半到十七點半課外活動,十七點半到十九點是晚飯和休息時間。
十九點開始晚自習,一直到二十一點半,分上下兩節,中間休息二十分鐘。
二十二點睡覺。
第十日休息一天,可申請回家或出學校遊玩。
每年分寒暑假,寒假從臘月二十五到正月二十。
暑假從六月十五到七月三十。
不要問爲什麼這麼安排,萬曆天子曾經吃過的苦,新大明少年們必須全部嘗一遍。
嘉賓們看着這作息時刻表,忍不住感嘆,時間安排得真緊湊,勞逸結合。
再看科目表。
國文、數學、物理、化學、美術、聲樂、體育,穿插其中。國文、數學每天都有兩到三節,體育每天都會有一節。
物理、化學每兩天都會有一到兩節,美術、聲樂每三天會有一到兩節。
全是按照禮部頒發的萬曆元年教育大綱,四書五經被混在國文裡面,刪減得非常厲害啊。
衆多嘉賓面面相覷,尤其是儒生老學究們,滿臉都是世界末日的神情。
可他們都不敢說。
江南三大案,還有湖南嶽麓和石鼓書院罷考案,人頭滾滾,大家心裡都有數。
變天了!
耿定向眼前發黑,胸口發悶。
聖人經義,居然公開地被棄之如履。如此下去,國還是國嗎?
耿定向死死地咬住嘴脣,努力不讓滿腔的悲憤從胸口迸發出來。
現在的萬曆帝,手段狠辣不輸給太祖皇帝,高壓之下,萬馬齊喑啊!
耿定向跌跌撞撞地衝出教室,再也不想看這該死的科目表。
這麼好的地方,耗費了多少民脂民膏,爲什麼就不能用在正途上,教授學子們以聖人道理,明義知禮。
卻偏偏浪費在雜途旁支上。
這樣教出來的學子,有什麼用?
耿定向側耳聽了一會,發現衆人都在低聲議論着科目,心中大喜。
人間自有正道在!
可是再一仔細聽,衆人議論這些科目學起來很難,擔心自家孩子們學起來有困難,跟不上教學進度。
紛紛感嘆,大綱太新,教材太新,都沒地找私教。
話裡言外,都在誇考進江夏公學的人,如何的優秀,如何的有前途,對於名教理學,卻是隻字不提。
耿定向氣得差點吐血。
自己太難了,問津書院太難了,入讀讀聖賢道理的學子越來越少了。
根據禮部頒佈的新學政制度,從萬曆二年開始,縣考招錄本地戶籍七到十二歲童子。縣公學就讀三到五年,可參加府考,考中可入如江夏公學之類的府公學。
府公學裡就讀三到五年,可參加省考。成績優秀者被南北國子監、以及京師學院招錄,合格者被江漢公學錄取。
其餘按照成績被技工學校(講習所)、專科學院錄取。
中間還有部分直接被清河士官學校、上海航海學校、天津航海學校等陸海軍設置的士官和技術士官學校錄取。
技工學校以及陸海軍士官學校也大量從縣公學在府考的落榜生。
總之,考上府一級公學,前途光明。
考上縣學,基本也前途無憂,總有一份可保一家衣食無憂的職業等着他。
縣考最簡單,只需要讀過兩三年私塾,能識字、簡單算數即可。
府考就上難度了,考的是國文、數學和格物基礎。
這些科目縣學會教,但問津書院不會教,它只教四書五經,聖人義理。你就算學得滿腹經綸,也只能過縣學門檻,過不了府考,更不用說省考。
至於鄉試和會試,現在正式叫做國朝地方/中央官吏招錄考試,每年一次。
縣考、府考、省考和鄉試(地考)放在秋天,四考幾乎是同一時間開考。
會試(央考)還是放在春天。
京師學院以及省級公學學子們方可參加鄉試。鄉試考中者,已經成爲本省的實習吏員,半年培訓和實習合格者成爲公務員,也就是此前的末入流級別吏員。
三年後,正式開始磨勘,從九品、九品一級級往上升。
鄉試部分優秀者和南北國子監監生可參加會試,會試錄取者爲實習官員,半年培訓和觀政合格者,直接從八品開始磨勘晉升。
會試部分優秀者,被選爲庶吉士,一年也就十五位,吏部“小名單”的人物,培訓和觀政合格後,起步就是從七品。
大家把頒佈的新學政制度研究透了,沒人再去就讀問津書院了。
只教四書五經,包進府學和省學嗎?
不包?
那我學個屁啊!
我讀書是奔着前途去的,又不是個人愛好。
飽讀史書的耿定向知道,理學在國朝興盛了兩百年,完全在於太祖皇帝乾綱獨斷,制定的科試製度裡,讀理學能考中舉人進士,能做官。
所以天下讀書人才會趨之如鶩,摒棄了其它學問,專心紮在四書五經裡。
科試不中,你就算是才高八斗、有經天緯地之能也沒用。
現在萬曆帝挾不輸太祖皇帝的威勢大改科試製度,這是在刨名教理學的根。
如果完全這樣考試,耿定向還高興了。
現在有資格參加鄉試和會試的秀才舉人們,只會四書五經,你考那麼多雜科,他們根本沒希望。
絕了他們的路,終會釀成大禍。
耿定向樂於見到。
可是朝廷打了補丁。
現在的秀才和舉人們,都可以參加鄉試和會試,博取入仕資格。目前的考試難度降低,主要考秀才舉人拿手的國文,其餘只考數學和格物基礎,還非常簡單。
此外,朝廷出版了《數學》和《格物基礎》“考前輔導書”,速成簡易版。還鼓勵秀才和舉人們到各府級公學補習數學和格物基礎,免費。
不過朝廷也提醒了現有存量的秀才和舉人們,抓緊時間,等到省級公學學子大批畢業,開始參加鄉試和會試,競爭對手變強,考試難度也翻倍提高。
還有個三四年的緩衝時間,你們好自爲之。
一點漏洞都不留啊!
耿定向心痛啊,看着李贄、曹國宗,還有武昌知府、知縣等一干官員,眼睛都要噴出血來。
你們也是讀聖人經義,科場連捷搏出來的。現在你們的根基被刨了,爲何還不出來反對?
但耿定向知道,這根本沒用。
這些官員對新的學政錄才考不考四書五經是無所謂,反正他們已經上岸了。現在的現實情況是他們支持新學政和錄才制度,就能繼續做官;敢反對,立即沒官做。
嚴重的可能會與王遴、李珊等人一樣,秋後在菜市口吃一刀。
這些官員會怎麼選?
耿定向恨得牙根都要咬碎了,雙目微紅,一身的怨氣讓旁人都略有所感,不敢靠近。
耿定理看在眼裡,不由上前去,輕聲勸道:“兄長,我們是來學習的,不是來置氣的。”
“學什麼?學怎麼離經叛道?”耿定向鼻子一哼,拂袖離開。
嘉賓們跟着李萬意繼續離開教學樓,參觀了辦公樓、圖書館、體育館、食堂,以及學生宿舍。
辦公樓是老師批改作業、備課以及開會的地方,兩層樓高,十二間辦公室,還有一間大會議室。
圖書館是有臺基的廳堂,裡面有數千冊書,都是新近南京和京師幾大書社用活字印刷術印刷的書籍。
嘉賓們順手拿起幾本,翻閱了一番,字跡印刷清晰,都是簡體字,有標點符號,大部分是從左到右的橫行排版。
總要照顧一下資深公務員幾十年養成的習慣。
少部分是翻印的舊版書,還是從右到左豎行排版,不過也都是簡體字,有標點符號。
這些書籍,耿定向稍一過目就丟棄一邊,就像是碰到了有毒的蛇蟲。
“什麼都改,改得亂七八糟,還叫人怎麼讀書?”
耿定理在一旁勸道:“兄長,皇上勵志圖新,大作爲下自有一番新氣象。”
“這就是新氣象?不堪入目!”
耿定向又哼了一聲。
接着嘉賓們又參觀了學生宿舍。
全是男生,不用分男女宿舍。
三層樓,前面是走廊,後面是房間,一層樓有十二間房間,每間房擺着四張木製上下牀,可住八人。
每層樓盡頭有一大間洗衣房,還有一大間廁所。
水來自樓頂的大水塔,需要學子們每天輪班用水車壓水上水塔。
人工自來水。
兩棟宿舍樓可住五百七十六人,而江夏公學,目前只招錄了五百六十人。
食堂就是一間很空曠的大房間,中間有水泥柱子,可容納五六百人。
放着一排排長桌子和長椅子。
李萬意請嘉賓們坐下,然後朗聲說道:“諸位參觀了我們江夏公學,可有什麼指點,還請不吝賜教。”
早就憋了一肚子火的耿定向騰地站起來,厲聲問道:“孔聖人神主位何在?”
衆人鴉雀無聲,神情複雜地看向浩然正氣驟然灌頂的耿定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