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大港和吉大城的大火,如同一團巨大的篝火,極其囂騰地燃燒着,黑煙沖天遮日,方圓數百里都能看到,然後方圓數百里的各方勢力都保持着沉默。
老虎出現在叢林裡,萬獸屏住呼吸的那種沉默和寂靜。
朱雀水師也沒閒着,搭載陸戰營的船隻在護衛艦和巡航艦的護衛下,在鐵鏈附近的河岸邊登陸。
管着鐵鏈的兩處要塞乾脆利索地打起了白旗。
他們看着火光沖天的吉大港和吉大城,覺得自己的決定非常英明,只是不夠快。
都是僱傭兵和海盜,一年能掙多少錢?用得着那麼拼命嗎?
登陸的陸戰營接管了一左一右的兩座要塞,又把鐵鏈放下,拉到左岸上堆放起來,通往吉大港的水路暢通。
水師的快船上前去,逆流探尋。陸戰營和水兵營坐船到吉大港上岸,遠遠地隔着大火,搜尋漏網之魚。
大火繼續無情地燃燒,燒得周圍的空氣都迷離模糊了。
到了黃昏時分,過來四艘槳划船,屬於榜葛剌蘇丹國。
榜葛剌蘇丹國的首都達卡離吉大港也就五百多裡,順流而下也就一天一夜。收稅能收到手軟的吉大港一直被榜葛剌蘇丹國視爲禁臠,結果被葡萄牙人慫恿阿拉幹人給搶着了。
這口氣堵在榜葛剌蘇丹的喉嚨上,就是吞不下去。
所以榜葛剌蘇丹國常年在不到一百里的安德格囤有重兵,日思夜想着收復吉大港。
結果吉大港還沒收復,突然闖來一位新入局的。
最討厭你們這樣的,特別能打又真敢下黑手。
我們這裡原本一直小打小鬧,打仗跟過家家一樣。
葡萄牙人來了,帶來了火槍火炮和帆船,把戰爭激烈程度拉高一個檔次。
幸好他們人不多,重點在印度,這邊不是他們的關注點,投入的力量少,戰爭激烈程度拉高的程度還勉強在我們接受範圍之內。
現在你們大明來了,一出手就把吉大港和吉大城變成篝火,把戰爭激烈程度又拉高了一個檔次,還是飛躍式的拉高。
我們怎麼玩?
我們誰玩得起?
槳划船帶來榜葛剌蘇丹國的使者,他們是附近駐軍首領派來的,想先摸清楚新入局的這羣老虎的真實目的,纔好向榜葛剌蘇丹回報。
俞大猷很客氣地接見了他們,一上來就談交情:“永樂六年,貴王靄牙思丁遣使入貢我朝,貢方物,宴賚有差。
而後永樂七年、十年、十二年皆有入朝,正統三年還向我朝入貢麒麟(長頸鹿),我們兩國之間的友誼,淵源久遠啊!”
榜葛剌蘇丹國的使者聽通譯翻譯完後,一愣一愣的,可是國中故老們好像說起過這些事。
俞大猷又說,“永樂十八年,你國西北鄰國沼納樸兒屢次興兵,侵擾伱國邊境。我大明永樂皇帝遣中官侯顯出使你國和沼納樸兒,居中斡旋。
齎𠡠諭之,俾相輯睦,各保境土,因賜之彩幣,而後沼納樸兒罷兵。現在沼納樸兒還欺負你們嗎?”
那語氣彷彿在說,永樂年間的情分我們還記着,要是這個沼納樸兒還不識趣,還敢襲擾你們,那我大明可以幫你們把它收拾一頓。
使者連忙答道:“沼納樸兒已經滅國了。”
“滅國了?不錯啊,有長進。敢上門欺負咱,咱就把它滅了,就得有這樣的志氣!”
使者訕訕地答道:“上使大人,沼納樸兒不是我們滅的,是莫臥兒蘇丹國滅的。”
“莫臥兒蘇丹國?
我在滿剌加就聽往來的西夷和阿拉伯商人說起他,說它現在是天竺最火的一位,它的國主很厲害,四處征戰,大有一統天竺的趨勢,你給講講這個莫臥兒蘇丹國。”
“是!”
使者恭敬地應道。
他是榜葛剌蘇丹國的官員,文化人,對於西邊咄咄逼人的強大鄰國,當然有所瞭解。
“上使大人,莫臥兒蘇丹國的蘇丹,是帖木兒的後裔.”
俞大猷很想問一句,這個靠北帖木兒,又是什麼來歷。
但他忍住了,因爲他知道自己一問,這故事今天就聽不完,明天都不一定能聽完。
“莫臥兒蘇丹國的開國國主巴布爾,原本是河中地區費爾干納蘇丹,還曾經佔領過撒馬爾罕。
後來被對手擊敗,向南退卻,佔據了喀布爾和坎大哈,幾次北上想收復河中舊地,均告失敗。
五十年前,巴布爾只好調頭向南發展,先是佔領了旁遮普,而後又擊敗了德里蘇丹,最後擊敗了佔據恆河平原的阿富汗人和南方的拉傑普特人,建立了莫臥兒蘇丹國。”
使者娓娓道來,俞大猷和站在他身後的何塞等人也聽得津津有味。
“四十年前,巴布爾死了,他的長子胡馬雍即位,治下叛亂不斷,尤其是東部阿富汗王公舍爾沙,幾次打敗了胡馬雍,還佔領了德里,建立了蘇爾蘇丹國。
二十五年前,舍爾沙戰死,胡馬雍重新佔領了德里,復興了莫臥兒蘇丹國。十五年前,胡馬雍病死,他十三歲的兒子阿克巴即位。
當時的莫臥兒蘇丹國又陷入了低谷,首都德里被阿富汗貴族希姆佔領。阿克巴在他舅舅白拉姆汗的幫助下,打敗了希姆率領的阿富汗聯軍,奪回了德里。
阿克巴在十八歲時把舅舅白拉姆汗放逐去了麥加,開始四處征戰。北印度,包括沼納樸兒等國,都已經被阿克巴所滅。現在他正在全力對付西邊和南邊的拉傑普特人.”
俞大猷摸着下巴,問出了一個問題:“本帥捋了捋,莫臥兒蘇丹國的發家史,無非就是河中那邊混不下的破落戶,跑到天竺這地方,然後大殺四方,稱王稱霸,成爲一代雄主,幾近統一了你們天竺?”
使者被這直入靈魂的一問,問得啞口無言、瞠目結舌,最可悲的是,捫心自問,人家說的十分有道理,完全符合事實,根本無法反駁。
這就讓人更加心塞。
看到使者沒有反駁,俞大猷繼續捋着鬍鬚,轉頭對何塞說道:“現在我能明白,你們西夷人,派數萬人,一路燒殺搶掠,居然從兌洲(歐洲)繞着坤洲(非洲)殺到天竺和滿剌加,幾百人就敢滅一國。
原本以爲你們很厲害,跟前漢唐銳士有得一拼。可是交手之後,本帥很納悶,不難打,很弱啊。
根本不是我想得那麼回事,也就帆船大、火炮犀利。真打起來,還不如倭寇敢拼命呢!
怎麼就天下無敵地打到我們眼皮子底下來的。
現在本帥明白了,不是你們有多強,而是你們的對手都太爛了,你們是一路捏着軟柿子打到我們大明門口的。”
何塞堆着笑臉說道:“大帥說得對。西班牙和葡萄牙人就是專找軟柿子捏,真實戰力不及我大明王師十分之一。”
俞大猷呵呵一笑,又說道:“難怪皇上一直在催促我們趕緊出洋。
皇上聖明啊,一眼就看穿玄機來。原來外面的世界這麼大,肥羊這麼多,我大明王師使勁地跑馬圈地、搶佔肥羊,五十年、一百年都圈不完,搶不夠啊!”
俞大猷一拍座椅護手,“好了,這位使者先坐下。相信過不了多久,阿拉幹國的使節也會來,我們三家坐下來好好談談。”
榜葛剌蘇丹國使者一時沒反應過來,“上使讓我們談什麼?”
俞大猷頭一仰,悠悠地說道:“談什麼?談王化大事。大明沒有看顧你們百餘年,看看你們都成什麼樣子,不服王化,不明天理,與野獸何異。
以前我們大明事多,按住了葫蘆浮起來了瓢,現在好了,周圍都收拾清靜,有餘力來看顧你們了。
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現在我們大明來了,那麼你們就要遵教化、懂廉恥、明天理。”
使者聽完通譯的話,在心裡琢磨了好一會,終於纔回過味。
瑪德,說得這麼好聽,其實就是一句話,以後這片要按照大明的規矩來!
何塞也聽出話裡的意思,敬佩地看着俞大猷。
大帥,你這道貌岸然的樣子,我真恨不得現在就跪倒在你身邊,叫你一聲義父。
晚上,大火還在繼續燃燒,紅光照亮天空和大地,就像一頭紅色的洪荒巨獸,在黑夜裡跳動着。
大火足足燒了一天一夜,第二天上午才徐徐熄滅。
第二天中午阿拉幹國的使者匆匆趕來了,阿拉幹國首都離這裡也很近。這段時間,俞大猷也瞭解了阿拉幹國的情況。
阿拉幹國爲蒲甘西南沿海地區,多漁民,水手非常出名,連葡萄牙人都願意僱傭他們做水手。
吉大港裡的海盜船和商船,水手有三分之一是阿拉幹人。
吉大港和吉大城的火已經熄滅,陸戰營和水手營早就坐船上了岸,開始在一片灰燼殘骸裡搜尋。
首先映入衆人目光的是吉大港,它已經不再是一座港口,而是一座巨大的墳墓。
明軍的火箭彈最先點燃了最外面停泊的船隻,這些船隻慌亂中四下亂竄,很快就沉沒在航道里,堵住了出路,使得裡面一百多艘船隻,一艘都沒跑出來。
水面上到處可見燒得漆黑的船體殘骸,有桅杆,有船首,也有船尾。水面上漂着黑漆漆灰燼,如同一層浮萍,使得整個港區水面都成了黑色。
黑色的灰燼裡,漂着數以千計的屍體,他們有的是淹死,有的是燒死的,還有的是燙死的。
大火太大,尤其幾艘船圍着的一小片水域,把裡面的水都燒冒泡泡了,在裡面撲騰的水手逃避不及,紛紛被燙死。
碼頭上的倉庫等建築也被連綿不絕的大火燒得乾乾淨淨。廢墟灰燼裡,時不時可以看到屍體殘骸。
轉到吉大城,裡面更慘。
城堡四門緊閉,大火驟然而來,火勢蔓延極快,城中大部分建築被付之一炬,只有石頭砌的清真廟被薰得漆黑,還能看到出外形。
城裡數千人逃生者極少,到處可見屍骸。在城中所謂“總督府”裡,這裡也被洶涌的大火席捲過,生存者不多,其中有十幾位葡萄牙人和阿拉幹人,躲在某處石砌的房子裡躲過了一劫,被陸戰營被搜了出來。
其中一位是自封的“吉大港總督”,葡萄牙人菲利浦.德.布里託。
布里託被押到俞大猷跟前,跪倒在地上的他努力擡起頭,想看清楚自己的對手是誰。
上來招呼不打就下毒手,從來遇到這麼兇橫的對手。
看清楚俞大猷的樣子,布里託很驚訝。
明國人?
傳說中的明國人?
聽說他們攻佔了滿剌加,驅逐了滿剌加以內所有的葡萄牙人。印度總督卡爾德隆非常憤怒,然後率領了一支龐大的艦隊東去滿剌加討伐明國人。
再然後沒有了下文,東邊的海面被封鎖,有傳聞說葡萄牙人艦隊大敗,但布里託不相信。
這個世界,除了西班牙人,誰能打敗葡萄牙人?
現在明國人龐大的水師開到了吉大港,說明卡爾德隆的艦隊真的遭遇了敗仗。
怎麼可能!
布里託又看到俞大猷身後的一張熟悉的臉,何塞.阿方索,一位侯爵的私生子,流竄在東方的一個混蛋流氓,然後靠着嘴皮子和在貴族夫人羣裡的交際,混成了頗有權勢的軍官。
他居然投降了明國人。
俞大猷向左右問清楚了布里託的身份。
葡萄牙海軍軍官,阿拉幹國王的僱傭兵,吉大港的“總督”。
“你既然是吉大港的總督,那麼負隅頑抗大明王師的罪過,就要扛起來。來人啊!”
“在!”
“全斬了!”
數十名士兵衝上去,把布里託連同其他死裡逃生的葡萄牙人和阿拉幹人,拖到一邊,舉起水兵用的雁翎刀,白光一閃,十幾個人頭落地。
布里託的雙眼睜得滾圓,彷彿在說,我都還沒開口說話,你就砍了我,太快了,我都來不及喊一句葡萄牙國王萬歲!
俞大猷瞥了一眼不遠處滾動的十幾顆人頭,轉過頭來,一臉的慈眉善目,對站在旁邊的榜葛剌蘇丹國使者和阿拉幹國使者說道。
“好了,臭蟲除乾淨了,我們可以安安心心地坐下來,聊一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