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螺號聲響過後,六艘體型較小的船隻從朱雀水師裡衝了出來。
它們都是廣船,三四百噸重,雙桅杆硬蓬帆,跟後面主力艦龐大的船型比起來,顯得格外“嬌小”,輕盈地行駛在海面上,很快就鑽進了卡爾納普利河。
離開船隊主力,進到卡爾納普利河面上,追逐着前面的槳划船和阿拉伯三角帆船,參照物一改,剛纔顯得嬌小的廣船其實也不小,至少比印度、榜葛剌(孟加拉)到蒲甘地區流行的槳划船要胖,比海盜們喜歡用的阿拉伯三角帆船要長。
卡爾納普利河彎彎曲曲,槳划船調頭很快,像條泥鰍一眼在河道穿行。
阿拉伯三角帆船船體短、轉向靈活,像條胖頭魚在河道里遊動。
六艘廣船不甘示弱,隔着三四里的距離緊跟其後。
中國特色的硬蓬帆轉向非常靈活,可以在西江裡航行的廣船,卡爾納普利河這點彎曲完全不在話下。
他們就像一羣鱒魚,飛馳在河面上。
全靠人力的槳划船行駛了十來裡,船速慢慢地變低。
人不是機器,剛纔逃命時衝刺了那麼久,到現在划槳手的體力下降得很厲害,靠皮鞭也很難提高上去。
明軍的廣船慢慢地靠近槳划船,海盜的阿拉伯三角帆船跑得更快。
我不需要跑得有多快,只要比同伴快就行了。
六艘廣船緩緩靠近,不到一百米的距離,最前面的廣船船首炮開炮了。
轟轟炮聲中,炮彈在水面呼嘯飛過,從槳划船旁邊和上空飛掠而過,最後都落到水裡。呼嘯的聲音,就像鞭子一樣,狠狠地抽在槳划船每一個人心裡。
明國人的火炮看上去很犀利,不比葡萄牙人的差。
又跑了兩三裡,廣船慢慢追上了四艘槳划船,與之平行。
廣船甲板兩側的火炮開始猛烈開火,槳划船主要用於衝撞和接舷戰,加上船體構造原因,沒有什麼火炮位。
加上槳划船隸屬的阿拉幹國,本身就缺少火炮,更不可能把寶貴的火炮裝在普通的槳划船上。
於是這場炮擊是單方面的屠殺,槳划船被明軍廣船上的九斤炮打得千瘡百孔。他們狠了心,調轉船頭向廣船撞去。
廣船水手很有經驗,船帆一轉,船就轉頭,身子一滑就溜走了。
寬闊的河面上,遠遠看去,槳划船在拼命地追廣船,實際上是無計可施的他們想以死相搏。
廣船不可能讓他們近身。
槳划船擅長打接舷戰,一旦近身,廣船這點人手不夠他造的。
廣船在河面上轉着圈圈,放風箏一樣吊着槳划船,時不時地開一炮。
炮彈打在甲板上還只是木屑亂飛,一炮打進槳手船艙裡,那才叫一個慘。
鐵彈在密集的人羣裡穿行,斷肢殘腿橫飛,鮮血碎肉四濺,慘叫聲讓船艙瞬間變成了地獄。
僥倖完好的槳手們,放下划槳,手腳並用的在熱乎滑溜的鮮血裡爬動,只想逃離這個鬼地方。
六艘廣船引着四艘槳划船轉了二十多分鐘的圈子,四艘槳划船的速度越來越慢,不停地有槳手從船艙裡爬出來,跳進河裡,逃之夭夭。
等到差不多,廣船靠近槳划船,桅杆上的瞭望手居高臨下,往槳划船丟過去幾個陶罐。咣噹碎在甲板上,黑油亂流,然後十幾支火箭飛過去,轟的一聲,槳划船騰起一團大火。
等到六艘廣船繼續向吉大港駛去時,河面上只剩下四團火團,還有河面上數百位撲騰掙扎的槳手和水手。
這麼一耽擱,海盜的三艘阿拉伯三角帆已經回到了吉大城堡右邊的吉大港,正緩緩向停泊位駛去。
廣船遠遠地看到了吉大城堡,還有吉大港裡密密麻麻的船隻,可是離着港口還有四五里遠的距離,河面上突然橫起兩條鐵鏈。
鐵鏈的兩邊是河兩岸的哨樓要塞,裡面的守軍等海盜的三角帆船駛過去,連忙轉動大絞盤,把沉在水裡的鐵鏈拉了起來。
吉大港守軍爲了對付榜葛剌蘇丹國的進攻,煞費苦心,這是他們最堅固、最保險的防禦措施,現在給明軍用上了。
六艘廣船看到了鐵鏈,緩緩停下,發現這鐵鏈一時半會弄不斷,圍着河面看了一圈,發現固定鐵鏈的兩座要塞也不是吃素的,非常堅固,裡面估計進駐了上千人,就算聚集大軍圍攻,三五天也一時攻不下來。
現在快要進入雨季,連綿不絕的大雨說不定明天就來了。
廣船對着兩座要塞打了幾炮,要塞也反擊了。
只是一些火繩槍和口徑不大的子母炮,對付攻城的步兵還可行,對於距離很遠的船隻連撓癢癢都不算。
廣船像無頭蒼蠅一樣在鐵鏈處盤桓了一個多小時,不僅兩邊的要塞守軍看得哈哈大笑,就連三裡多遠的吉大城堡上的守軍,也聚在城頭上看熱鬧。
嗖嗖嗖!
廣船向空中打出了三發綠色的信號彈,過了大半個小時,二十五艘福船在六艘巡航艦的護衛下,緩緩駛來,在鐵鏈前方,一字排,側面對向吉大港和吉大城堡。
在一艘巡航艦艉樓上,何塞拿着一張簡單的草圖,比比劃劃地向負責這次行動的分隊黃統領說道:“黃統領,這裡離吉大城堡大約五里,離吉大港大約四里。
吉大城堡很特殊,它所在的地方是一處巨大河灣,它就修在深入河灣的一處角島上。右邊就是河灣深水區,也就是吉大港,方圓五六裡,可以停泊一兩百艘海船。
吉大港是一個大圓,裡面很寬闊,出口卻略小,但是離吉大城堡很近,所以停泊的船隻最多也最密集。”
黃統領舉着望遠鏡,對着吉大港看了好一會,點了點頭:“沒錯,裡面應該有一兩百艘海船,全是大小不一的阿拉伯三角帆船,應該是蒲甘海的海盜。
你說得沒錯,他們趕在雨季之前回來了。
嗯,我看到了,港口出口處,就在吉大港旁邊,停着的船隻密密麻麻,那裡一燒起來,港區裡面的船隻一艘都別想跑。”
黃統領放下望遠鏡,擡頭對桅杆上的測量員問道:“測出距離來了嗎?”
“吉大城堡距離二千六百米,吉大港出入口距離兩千一百米。”
黃統領欣然道:“好!嘉靖四十六式火箭彈的射程在四到六千米,完全可以覆蓋。傳令福船,叫他們準備發射。
測量員,把距離、風向、風速等參數發給他們。”
“是!”
黃統領轉過頭來,對何塞說道:“何參謀,你的這出將計就計,火燒吉大港的計謀,果然了得!
我們大明水師出師南大洋能打個開門紅大勝仗,你是頭功。”
何塞聽到誇獎,樂得嘴巴都合不攏,問了一句:“黃統領,我們準備發射多少火箭彈?”
黃統領答道:“三千發。”
何塞倒吸一口涼氣。
嘉靖四十六式火箭彈海軍版,他是親眼目睹過威力的。葡萄牙卡瑞克帆船,只要被打中了絕對是一發入魂,連搶救的必要都沒有。
打船還需要準頭,打吉大港和吉大城堡要個毛的準頭,覆蓋射擊。
對準方向,算好距離、風向和風速,一股腦打出去,只要落地範圍不要偏差得太厲害,都算完成任務。
一發都那麼厲害,三千發,何塞不敢相信。
他好心地提醒道:“黃統領,吉大城堡大部分建築都是竹子搭建的,火箭彈打過去”
黃統領無所謂地說道:“知道。伱說過的啊,都是竹子搭建的,屋頂還都是茅草,這種天氣,燒起來非常快,正適合火箭彈覆蓋射擊。
有什麼問題嗎?”
何塞不知道如何回答,他不知道是自己有什麼問題,還是黃統領有什麼問題。
這些明國人,平日裡看上溫文爾雅,給自己取名字還要有字,有號,然後稱呼起來有各種講究。
看上去特文明,葡萄牙和西班牙最文明優雅的貴族在他們面前,都會自慚形穢。
可是這些人打起來仗,一個個比狐狸還要狡猾,各種陰謀詭計,就像吃飯喝水一樣,隨便一想就想出來。
葡萄牙和西班牙那些軍人在他們面前,就是一羣憨憨。
最讓人意料的時候,這些人一打起仗,馬上就從溫文爾雅變成了兇殘暴虐。就比如黃統領,何塞是知道的,寫得一手好字,還會畫東方的畫,甚至還能演奏樂器,唱戲曲。
剛纔說用三千發火箭彈打吉大港,就跟喝了一杯茶水一眼平淡。
不要說三千發,五百發都能把吉大城變成火之地獄。
不過何塞在明軍待了一段時間,知道明軍海軍的作風。
在他們心裡,唯恐火力給得不足,五炮能打沉的,一定要打十炮,確保敵船沉得特別得快。
五百發能把吉大城燒燬的,必須上一千發。吉大城一千發,吉大港也必須一千發。兩者相加,再拋個餘量,不就正好三千發嗎?
隨着黃統領的命令下達,二十五艘福船一字排開,每艘船都露出甲板上的五具火箭彈發射架。
這些福船都是兩桅杆,用的硬蓬帆,甲板上繩索帆具不復雜,不容易起火。而且它們在廣州船廠都被改造過,專門用來發射火箭彈,用來給登陸提供火力支援。
五具發射架有四發火箭彈,一艘船一批次可發射二十發火箭彈,二十五艘船一批次可發射五百發。
三千發需要發射六批次,也就半個多小時的事情。
福船上的水手們開始忙碌,桅杆上有測量手在測量,與巡航艦發過來的數據做對比。
然後有炮長帶着助手根據參數調整發射架;炮手們開始裝載火箭彈;水手們做消防損管準備.井然有序。
巡航艦上,也瀰漫着大戰之前的一種詭異的寂靜。
黃統領開口了,打破了這種寂靜。
“瑪德,太府寺這些撲街,把壓庫底的三萬多枚嘉靖四十六式火箭彈,全丟給我們了。”
何塞嚇了一跳,“這麼多?”
“原本有十萬發。我們海軍恢復了日本一年兩次巡航,北海水師和玄武水師,覺得這玩意洗地特別好用,一下子就用了五萬多發。
東用一點,西用一點,只剩下三萬多枚,然後誰也不要,全堆在太僕寺倉庫裡。”
何塞很不解,“威力這麼大的火箭彈爲什麼不要?”
“大家都盯上了隆慶二式。那玩意打得有準頭,威力又足,北海、玄武、東海,還有南海左營,都只要隆慶二式火箭彈,不要嘉靖四十六式。
喜新厭舊的傢伙!
太僕寺沒辦法,知道我們要出征天竺,就一股腦全塞給我們。俞帥也煩,這玩意佔艙位啊,不早點打完,後面在天竺搶到的寶貝就沒地方裝了。”
何塞實在無語了。
二十五艘福船火光四閃,濃煙騰起,一道道黑煙劃破長空,向吉大港和吉大城飛去,一道接着一道,舊的還未散去,新的又掠過,彷彿永無停息。
不一會,天空裡滿是一道道的黑煙飛痕,這片大地上所有的人擡頭仰望這一異象時,第一波火箭彈在吉大城和吉大港落地。
巨大的衝擊力把彈頭摔裂,裡面黏稠的特製火油飛濺出來。推進部還在噴火,呼地一聲就點燃了,轟地一聲,一團巨大的火團騰起。
一團,兩團,三團,很快,地面上的火團跟天上的黑煙飛痕一樣多,吉大城和吉大港開始燃燒起來。
一千發打完,兩千發打完,巨大的火焰,就像兩張漫天連地的血盆大口,把城堡和港口一口吞噬。
可天空的黑煙飛痕還在劃過,一發發火箭彈飛出,飛向城堡和港口。福船上的水師官兵,忠實着執行着命令,一直把三千發火箭彈打完爲止。
等他們直起腰,擡起頭,這才發現,吉大城堡和吉大港口的火勢,居然連成了一片,黑煙騰起,把烈日都遮住了。
火焰取代了烈日,照紅了這片大地。可是它更加灼熱、更加瘋狂,搖擺着吞噬着一切。
風聲,火聲,還有若隱若現的慘叫聲,就像地獄深處發出的銳利嘶吼,無比淒厲。
漫天的火焰中,吉大城不見了,吉大港也不見了,它們在熊熊大火中,驟然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