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叮”兩聲,季憐月手持玉扇直起身來,周進則在落地之時揚起了手掌。
“何人膽敢暗算老夫!”周進憤怒地大喝,瞪向被劃出一道白痕的手掌,卻見是枚發着黑光的鐵蒺藜。
“不愧是周鐵掌,竟然沒有被我的暗器劃傷。”一名女子聲帶遺憾地越過衆人,來到周進面前。
她的臉上蒙着厚厚的玄巾,身穿一件玄色束袖勁服,腰間掛着個鼓囊囊的鹿皮囊。在她身後,背有一把如波浪般的奇型彎刀,刀柄處繫着鮮紅的長穗,隨風飄揚。她這一身打扮若是在長安城裡可能會受到路人的側目以及巡衛的質問,然於此處,實屬普通。江湖中人多有怪癖,不願露出真容並不足爲奇,何況在場的許多女眷亦有不少戴着帷帽冪蘺。
“區區一枚鐵蒺藜能奈我何。”周進冷然盯視着玄巾女。雖然看不到她的樣貌,但亦能看出她顴骨略高,額頭偏寬,身型比一般女子較爲高大,應是有着北方人的血統。
“鐵蒺藜自是不能,那麼風煞呢?”玄巾女斜瞟着他,慢悠悠地說道。其尾音上撩,帶出詭異的顫音,如蛇膚般膩滑。
“風煞?你是風煙閣的人!”周進如被火燙般將鐵蒺藜遠遠拋開。鐵蒺藜落處,擂臺下的武者四散退開,如避蛇蠍。
風煞是近幾年在江湖上流傳的一種毒藥,由殺手組織風煙閣所制。中風煞之毒者會失去本性,變得狂暴不已。嚴格來講風煞並非劇毒,令人談虎色變的原因是,此藥只要接觸到皮膚便會起效,實是令人防不勝防。
“喲,不是纔剛說完不怕的嘛。”玄巾女咯咯笑着,走去撿起周進扔掉的鐵蒺藜,收回腰間的鹿皮囊中。
她是風煙閣的人?周進想到這如跗骨之疽般的黑暗組織,不禁背後躥起一股寒涼。他提氣於掌,並未感到不適,這才放下心來。風煞之毒並非全然無解,只需平心靜氣,內功高手可以自身勁力將其逼出體外。
他擰眉問道:“我久居湘地,自認與貴閣並無瓜葛,你爲何要加害於我?”
“因爲你是廢物嘛。”玄巾女毫無顧忌地出口傷人,眼角瞟向季憐月,“僱主給你的任務都完不成,難怪他想要讓你當衆出醜。”
周進突覺腦中炸開,整個人如同被點燃的油桶,轟然怒起,火氣沖天。想他成名多年,何曾被人如此當衆羞辱過,今日卻一而再、再而三地受到這些小輩們的不敬!
“我要殺了你!”他雙目赤紅,不顧一切地向玄巾女撲去。
“哎呀,人家好怕喲。”玄巾女子裝腔作勢地拍了拍胸口,待他近到身旁,忽地一下躍起,翻身登上擂臺。
撲向她的周進失去了目標,竟霍然起掌,向旁觀者拍去。他掌力渾厚,沾之即傷,一時間他身側之人全被擊得倒飛出去。
“他瘋了!”
不知誰喊了一嗓子,旁觀者如同驚雀般,呼啦散開。
季憐月將玉扇一展,正欲上前,但見人羣之中一名頭戴青色帷帽的綠衫女子甩手數道銀光,向狂暴中的周進連射而出。
周進的動作隨即遲緩下來,最後如同石像一般僵然立住,不再有所動作。
見是小師妹出手,季憐月轉而面向玄巾女,“你想對付之人既然是我,又何必傷及無辜。”
莫小雨來到周進身前,翻開他的手掌,仔細查看。
周進牙齒咬得咯吱作響,仇深似海般地瞪視着她。檢視一番,莫小雨無能爲力地對臺上的季憐月搖了搖頭。她的麻藥只能止住周進的攻擊,若要解毒,還需向玄巾女討要解藥。
玄巾女瞟了她一眼,笑得彎下了腰,“小妹妹,你才幾歲就想解我這風煞?姐姐製成此毒之時,你怕還只是個啥也不懂的小娃娃吶。”
她走去撿起被季憐月擊落在擂臺上的鐵蒺藜,邊把玩邊斜睨着他,“我呀,最討厭你這種自以爲是的男人,好像全天下的道理都被你一個人佔全了。”
“這就是你要與我爲敵的原因?”季憐月看到莫小雨的示意後,緩步向玄巾女逼近。
玄巾女嘆了口氣,隨着他的步子慢慢後退,“人家想要看看你失敗的樣子嘛,可惜若是光明正大地對戰比武,卻又不是你的對手。”
季憐月眸中幽然一沉,“既然知道不是對手,就把風煞的解藥拿出來,別逼我出手。”
“光顧着別人,你就不考慮一下自己嗎?”玄巾女忽地貼近他,朝他詭異一笑,將剛拾起的鐵蒺藜展示於他的面前,“兩枚外表相同的鐵蒺藜,上面塗的就一定是相同的毒藥嗎?”
季憐月似是想到了什麼,臉色一變,內力激發,手中玉扇發出一聲清鳴。
“來不及了呢。”玄巾女將鐵蒺藜小心地收回鹿皮囊中,繼續對他耳語,“你這把玉扇可解百毒,所以人家爲你準備了特別珍貴的‘情幻’喲。”
“情幻”此藥流傳自宮中。與風煞不同的是,情幻之毒是近距離吸入後起效,據說裡面的主要成分是已被滅族的幻瞳族精血。中情幻者會產生幻覺,將面前之人認作是最爲思念之人。其藥性看似並無風煞那般兇殘,然而可怕的是,此藥無解!
“你待如何?”季憐月突覺頭腦一陣暈眩,腳下不穩,身形微晃。眼前世界似蒙上一重厚重的灰紗,玄巾女正逐漸變作另外一人。他的神色無甚變化,只有眸光忽地亮了幾分。
“自然是打敗你,當上地擂擂主!”玄巾女神情一戾,猛然抽刀向他劈去。
季憐月顰起眉頭,側身避過。
玄巾女眼底閃過一抹計逞後的得意,得勢不饒人地一刀刀攻上。
季憐月略顯遲疑,以玉扇格擋,挺拔的身影在玄巾女狂風怒濤中的刀浪中,似青山般巋然不動。
玄巾女連劈數下,皆被對方沉穩躲開。她心下一沉,憶起他智謀過人,不禁懷疑他是否並未中情幻,只是故作中計,欲圖戲耍於她。
爲了證實自己懷疑,她發狠地故意露出個破綻,引其攻來。
季憐月攻上,然其玉扇離她的胸口尚有尺許,卻猛地縮回,甚至整個人都忽地倒退出一步。他停身不動凝視着她,雙脣緊緊抿着,一道被壓抑的風旋在其眼底深處糾結地旋轉。
“真想知道,你現在眼中看到的,究竟是何人?”玄巾女口中呢喃,手下卻毫不留情地一刀狠狠劈去。
擂臺下,觀武者只見玄巾女彎刀如波,寒光茫茫成海,處身其中的季憐月,卻只以玉扇格擋,並不進攻,不由議論紛紛:
“季公子爲何不出招進攻?難道因爲對手是名女子,便對之禮讓再三?”
“你看季公子的步法何其鎮定瀟灑,我看也許是想讓此女知難而退吧。”
玄巾女使出渾身解數,刀刀致命,皆被他從容避過,心中不免一片沮喪:即使他中了情幻,她卻依然不是其對手。
對了,他中了情幻呢。她忽然停手,對面之人果如她所料,亦停下動作。
她彎起眉眼,柔聲說道:“爲何要與我爭鬥不休,不如就由我暫代擂主一職可好?”
季憐月怔然地望着她,似是並未免料到她會提出此種要求。他的眼底再次捲起沉濃的風旋,最終歸於平靜,化爲釋然淡寧。
玄巾女本只是試探一說,不想他竟露出如此表情。她心中竊喜,於是再接再厲,“你我又何分彼此,就讓我當上擂主又有何妨?”
眼見他即將點頭,一聲清斥自臺下傳來,“比武之時發什麼呆!擂主豈有相讓之理?”
季憐月全身一震,不由尋聲望去。
但見一名高挑的紅衣女子,揹負一柄赤色長刀,俏立於臺下的人羣之中。
他的腦中發出一聲脆響,眼前的無形屏障轟然破裂碎去,灰濛一片的世界隨着那抺豔紅的身影重新染上了色彩。芸芸衆生之中,那道身影彷彿吸入了無盡的陽光,散發出無與倫比的耀目華光。他的雙眼如同被施了咒法,再也無法從其身上移開。
玄巾女眼見計逞卻突然被人叫破,不由驚疑地喝問:“你是何人?”
“崑崙無別門艾離。”
那女子一躍而起,登上擂臺,烏髮與紅色披風在狂風中肆意飛揚。
“焰刀艾離!”
“艾女俠!”
擂臺下爆發出一陣熱烈的喧聲。艾離成名十載,懲惡揚善,俠名遠播,江湖正道一提起她的焰刀,無不紛紛挑起拇指。
艾離在玄巾女面前站定,上下打量着她,“姑娘本事不大,想得倒是挺美,僅憑几句言語便想拿下這地擂擂主之位。”
她本就奇怪,二師弟爲何要對此女再三禮讓,看到他定定地呆望着自己,她終於確定,二師弟怕是累得有些神志不清了。想至此,她取下長刀,掂了一掂,向玄巾女步步緊逼,“你若想當上這地擂擂主,倒也不是不可,只需問過我這把赤焰別離刀同意與否!”
玄巾女擋住她當頭一刀,眼神中流露出驚懼之色。從赤色長刀中傳來的巨力,震得她的手臂陣陣燙麻,彎刀幾欲脫手而去。
艾離不緊不慢地施展招式,將她一步步地逼向擂臺邊緣。轉過頭,她對季憐月訓道:“別人打你,就要痛痛快快地打還。擂臺比武豈可因爲對方是名女子就處處手下留情?你既有欲爲之事,就該堅持到底,無論何人相求,亦不可有半點退縮。”
“師姐教訓得是,以後必不再犯。”季憐月低低地笑着,極爲順從地點了點頭。
怎笑得這般傻氣?艾離擔心地盯了他一眼,赤色長刀“當”地重壓在奇型彎刀之上,衝玄巾女喝道:“你是不是給他下了毒?快把解藥交出來!”
“情幻沒有解藥,我只有風煞的解藥。”玄巾女撐起雙臂,咬牙抵擋。到了此刻,她已無計可施,只得說出實情。
艾離危險地眯了眯眼睛,加重了手上力道,“別跟我耍花樣,乖乖地把解藥交出來!”
“我說的都是真的!”玄巾女的雙臂從頭頂被壓至胸前,不由急得大叫。面前女子熾烈如汪洋火海,令她生出無法抵禦之感,似乎下一刻便會被其怒火燃爲灰燼。
“師姐,我來問吧。”季憐月穩步走到二人身旁。
艾離打量他一番,確認他恢復了正常,便收回長刀,爽快地說道:“你來!”她本就不擅長處理此類事情,以前外門的雜事也全是推給他出面。
重力撤去,玄巾女一下子癱軟在臺邊,大口大口地喘息。她不待季憐月迫問,便老老實實地交出風煞的解藥。
季憐月押着她跳下擂臺,盯着她將解藥送入周進口中。
周進清醒過來,自覺無顏地隱入人羣之中。
“別以爲你贏了,你招惹了最不該招惹之人。”玄巾女一字一頓地說道。
“你也不該來招惹於我。”季憐月目光淡寧無波,“不要再對我做出同樣的蠢事。”
玄巾女瞳孔猛然縮緊,一言不發地轉身離去。
擂臺上,艾離正要收刀,一名使刀大漢衝她高聲叫道:“艾女俠,好不容易見着面,不如切磋一把如何?”
“好啊!”有人邀武,艾離向來不會拒絕。她轉頭對季憐月道:“二師弟,這比武擂臺就暫由我來幫你守着吧!”
她到場之時,季憐月正在與周進激鬥。二人比拼內力時,言語雖是極輕,卻被內力精深的她聽得一句不漏。這位二師弟一向沉默寡言,想不到竟有如此鴻鵠之志,她這個做師姐的當然要傾盡全力支持於他。
“求之不得。”臺下的季憐月含笑而揖。
一陣刀光閃耀,不過數招,使刀大漢便敗下陣去。
艾離打得興起,衝臺下喝問:“還有誰來!”
“我來!我來!”
響應之聲四起,有尊敬佩服之聲,亦有不服氣的挑戰之音。
夕陽晚照,將天空染得炫目燦爛,擂臺上紅衣如火,連最爲寒冷的冬風亦要退避三舍。
將周進之事處理妥當,季憐月在擂臺下尋了個不太顯眼的位置,觀看艾離比武。他負手而立,目光淡然,看似與平時無異。
然而一直跟隨在他身旁的陸青青卻覺出了不同:擂臺上的他,整個人透着一股風蕭蕭兮易水寒的凜然決意;而此時的他,平靜得像一掃多日陰霾的碧藍天空。不知爲何,她的心中,忽然升起一股莫名不暢。
……
這一天的地擂,在紅衣傲立,長刀睥睨中落下帷幕。
這一天的皇羅傘下,一場數目驚人的豪賭悄然結束。
有人得意便有人失意,如同某日西市的午後。只不過風水輪轉,得意之人與失意之人互換了位置,比如贏回玉佩的太子,比如拂袖而去的四王。
世上之事往往如是,今朝諷笑旁人,明夜竊恨於室,得意與失意又何必太過在意。
把玩着失而復得的玉佩,心情愉悅的太子並未曾注意到,本應常侍於他左右的紫衣少年,不知何時失去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