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晚霞像是少女緋紅的俏臉。
臨近城市的郊區:農田、矮房、池塘、青草。
還有忙碌的姐姐和優哉遊哉的弟弟。
肖邦彈不出姐的悲傷,梵高也畫不出弟的眼神。
瑤瑤時不時的會擡起頭來看一眼張揚,張揚只是靜靜的看着瑤瑤,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只是清秀的臉蛋兒上有些淡淡的憂傷。彎腰割草的時候,本就有些短的褲腿兒會提起來一些,露出帶有補丁的襪子。
即便是在這樣的年代和這樣的城市,穿補丁衣服的人也不多見了,特別是年輕人。
“可能過段時間我就不用再去上學了吧。”瑤瑤說的很輕鬆,就像在說天晚了一般隨意。眼神中那一抹落寞被她深深的隱藏着。
“不上學也好。”張揚說,“上學也沒啥用,上學的都是賣苦力的。不上學的都是大老闆。”
“瞎說。”瑤瑤笑了笑,把割好的的草放在三輪車上,坐在張揚旁邊的車幫上休息起來。幾根頭髮貼着滿是汗跡的臉,繞到了嘴角。瑤瑤用手指把頭髮勾下來,看着張揚,問:“弟,你要我幫你什麼忙?”
張揚想了一下,又問:“晚上你出的來嗎?”
“嗯,太晚了不行哦。”瑤瑤說,“不然我媽又要罵我了。”
張揚道:“也許要到八九點鐘才能回來吧,或者更晚。不過,這事兒很重要。”
瑤瑤笑了一聲,伸手捏了一下張揚的臉,“你個小屁孩兒能有什麼重要的事情啊。”
張揚道:“你別管了,總之你得幫我。”張揚知道,按道理來說,自己應該最先求助於父母,不過父母都是成年人了,大概不會聽自己的。
瑤瑤看着張揚,好大一會兒,才說道:“好。”
“那趕緊把草送回家吧。”張揚說,“你待會兒去我家找我,就說帶我出去玩,可能要晚一些才能回來。”
“嗯。行。”瑤瑤答應了下來,騎上了三輪車。
張揚從車上跳下來,幫着推起來。
“你坐上吧,我帶着你。”瑤瑤說。
“不用。”張揚道。
與瑤瑤一起回了村兒裡,張揚就回了家,把自己一直攢着的金沙都找了出來。發現數量還不少,差不多有十多粒。估摸了一下,應該可以換些錢。
怕不夠,乾脆都帶上,裝進了口袋裡。
不大會兒,瑤瑤來了,跟張揚奶奶說了一聲,帶着張揚出去了。
看着兩手空空的瑤瑤,張揚想了一下,說:“找輛三輪車吧。”
瑤瑤猶豫了一下,低聲說:“我媽可能不會讓我隨便騎着三輪車出去,我去金順家裡借去。”
借來三輪車,張揚坐在車廂裡,瑤瑤騎着車子出了村兒。
天色黃昏,街上行人如織。下班的人幾乎把街道給堵住了。
“咱們去哪?”瑤瑤問。
“去城裡。十字街那邊,不是有家金店麼。”張揚道。
瑤瑤回頭看了張揚一眼,沒有說話,直接騎着三輪車沿着順着平原路到了西關街口,一直往東,向城門方向騎去。
1996年的黃金價格相對在一個高點,張揚如果儘快一些,倒也可以每天積攢一粒金沙,換取不菲的錢。不過他剛剛會把沙子變成純金不久,而且那麼做太累,所以積攢的也不是很多。但換來的錢,也足夠他花銷了。
瑤瑤一路上很少說話,即便張揚遞給她十多粒金沙要她去金店換錢的時候,她也只是眼神中閃過一絲驚訝,沒有問任何問題。
用換來的錢購買一些必需品,折騰一番,天色已經黑了下來。小小的城市,狹窄的街道上,各種店鋪裡燈火通明。
等瑤瑤騎着三輪車帶着張揚沿着護城河往那廢舊工廠而行的時候,天已經大黑了。
湖面涼風吹來,空曠的打靶場上黑漆漆一片。
瑤瑤有些害怕起來。
“弟,咱們……”
“不要怕。”張揚說。
瑤瑤也便不再說話,腳下卻不自覺的蹬的快樂一些,很快就到了那廢舊工廠旁邊。
張揚從車上跳下來,對瑤瑤說:“姐,幫我調油漆。”
“不要太稠。”張揚又說。
瑤瑤好奇的看了張揚一眼,黑夜中的大眼睛裡,被月亮映的有些光亮。笑了一聲,瑤瑤按照張揚的吩咐,開始調和油漆,一邊看着張揚,終於忍不住好奇,問:“弟,你要做什麼?”
“做一件大事。”張揚說着,忽然笑了起來。“姐,你今天要捱罵了。”
瑤瑤一愣,也笑了。“沒辦法,被你這小鬼纏上了。捱罵就捱罵吧,反正也習慣了。”嘆一口氣,瑤瑤又道:“等我不上學了,就跟嫚嫚去紗廠上班。嗯,等轉了錢,我想去南方打工。”說到此,瑤瑤忽然想到張揚對她說過,要她不要去南方。
瑤瑤擡頭看向張揚。
張揚應了一聲,卻沒有說什麼。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瑤瑤又道:“調好了吧?你看看。”
“嗯,再幫我用刷子寫幾個字。”張揚指了指廢棄工廠的圍牆,“就在這上面寫。”
瑤瑤答應下來,提着油漆桶,又拿上刷子,一直走到了圍牆邊,問:“寫什麼?”
“我說你寫。”張揚看瑤瑤沾好了油漆,才念道:“一九九八。”
瑤瑤疑惑的回頭看了張揚一眼,纔開始用油漆寫字。
“寫大一些。”張揚說,“按照牆的面積寫。”
“嗯。”瑤瑤應着,儘量把這四個字寫到最大。“可以嗎?”
“還行。”張揚又道,“再寫:洪水滔天!”
一九九八,洪水滔天!
這八個字到底能帶來什麼樣的後果,又會給自己帶來什麼樣的麻煩,張揚仔細考慮過,但他不能不這麼做。也許生活不如意的人,往往會更加期待世界末日的來臨。
前世的張揚就特別期待世界末日,所以也特別喜歡關注一些災害。所以,張揚別的知識沒有,對一些災難,倒是多少有些瞭解。
看着紅色油漆寫下的八個血淋淋的大字,張揚莫名的感覺到胸口有些壓抑,甚至有些緊張。他感覺自己似乎打開了潘多拉的魔盒,正在徹底改變這個世界。
後來的許多年裡,特別是九八年之後,“紅色警報”的傳說,就在這古老的大地上流傳開來。有人說是神秘的預言者預知了災難,有人說是什麼鬼谷子的真傳弟子,算出了災難發生的時間。甚至還有幾個搞得神秘兮兮的“大師”聲稱對“紅色警報事件”負責……直到重生和穿越系列小說開始流行,纔有人懷疑是重生者或穿越者來到了1996年的北方小城。
張揚又想起了前世的那個朋友,還有他眼睛裡努力隱忍卻總是難以抑制的落下來的眼淚。
也許即便信息傳播不如網絡時代那麼快,可兩年時間,大概也足夠讓這八個字傳遍大江南北了吧?或者——或者那個朋友再也不用經受一次苦難的人生了吧。
“弟。”瑤瑤站在張揚身邊,和他一起看着那八個大字,莫名的緊張起來,連呼吸都似乎困難了。一隻手抱着張揚的肩膀,瑤瑤說:“我們……回去吧。”
張揚深吸了一口氣,這才轉過身來,看着瑤瑤,說:“姐,不要對外人說。”
“嗯,好!”瑤瑤鄭重的點了點頭。
張揚想了一下,從口袋裡摸出了剩下的錢,抽出了一張十塊的“大鈔”,遞給瑤瑤。
瑤瑤一愣,道:“你這是什麼意思?”口氣有些不高興,“你把姐姐當成什麼人了?”
張揚笑了笑,說:“借你的,等你有錢了再還我。”
瑤瑤的臉色仍舊有些難看,說:“借我錢做什麼。”
“買雙襪子。”張揚說,“等你上班了賺了錢,再還我。”
瑤瑤愣住了。
張揚嘴角帶着笑,看着瑤瑤。“姐,你要跟我客氣嗎?”
瑤瑤猶豫了一會兒,終於還是接過了錢。想說些什麼,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纔好。
“走吧。”張揚說着,走到三輪車邊,把裡面的油漆之類全都拿出來扔在了地上。
回到村裡的時候,天已經很晚了。張揚的父母和奶奶還有帶着病體的爺爺都在村口張望。瑤瑤的母親也在,吵吵嚷嚷的似乎正在跟李倩他們說着什麼。
一見瑤瑤帶着張揚回來,張揚的家人鬆了一口氣,李倩更是快步跑過來,一把把張揚從三輪車上抱下來,有些生氣又心疼的狠狠的打了一下張揚的屁股,“小兔崽子!上哪去了。”打過了,又怕把張揚打疼了,不經意的又揉了一下張揚的屁股。
張揚笑了一聲,卻什麼也沒說。
瑤瑤母親衝到瑤瑤面前,上去就是一個嘴巴。歇斯底里的大罵起來,一邊罵還一邊脫了鞋子要打瑤瑤。張賽和張揚的奶奶趕緊走上前拉住了瑤瑤的母親。
瑤瑤緊繃着嘴巴低着頭,一句話也沒有說。
回到家裡,張賽和李倩等人自然不免追問張揚去了哪裡,張揚只是說跟着瑤瑤去城裡逛街去了。張賽教訓了張揚幾句,也就不再說什麼了。
倒是張揚的爺爺奶奶,擔心張揚,一直抱着張揚嘮叨了半天,奶奶才扶着爺爺回了房間。
爺爺的病又重了,跟張揚說話的時候,幾乎一句話要咳嗽四五下。
隔壁,田嬸兒的呵斥聲穿過寂靜的夜傳過來。
張揚嘆一口氣,想着瑤瑤被打的情景,心情有些哀傷。
夜,終於又寂靜了下來。
瑤瑤躺在房間裡的破舊木牀上,隨便翻一下身,木牀就會嘎吱嘎吱的響。透過窗戶看着天上的月,瑤瑤攥着張揚給她的十塊錢,有些迷茫,感覺像是做夢。
她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聽張揚的話,去做那種看起來很奇怪的事情。但她很清楚,張揚總會給她一種感覺,一種根本不像個小孩子的感覺。
舊房子上拆下來的木門,隔音效果很差。
寂靜的夜,更讓許多聲音都變得清晰可聞。
瑤瑤聽到了隔壁父母的房間裡,母親哼唧哼唧的聲音,還有破牀的嘎吱聲。十六歲的女孩兒,當然知道父母在做些什麼。臉色紅了一下,拿被子矇住了腦袋。
牀板晃動的聲音沒了,又傳來了母親的低聲呵斥。“幹什麼都不行!要你有什麼用!”
瑤瑤掀開被子,輕輕的轉了個身,看着手裡的十塊錢,想着明天去買些什麼比較好。襪子什麼的,反正穿在裡面,也沒人會注意吧。
要不就去照兩張照片吧。同學們好多都喜歡拍照的,說是等老了,還可以看着自己的照片想想過去的時光。對,就去照相,嗯,要送揚揚一張。
小城市的夜,來的特別早。八九點鐘的時候,整個城市基本就一片漆黑了。
新西關村裡,只有金老七家的燈還在亮着,院子裡的狗叫個不停,顯然是有外人在的。
金老七的老婆回了孃家,一幫子村裡的男人正在圍着一臺“彩色”電視機,一個個看的聚精會神。電視機的聲音開得很低,只能聽到裡面的女主角低沉的“oh,yee!”之聲。
男人之中,還有張揚的叔叔張錦。
男人們一邊看,一邊咧着嘴發出壓抑的低沉的笑聲。
張錦忽然說道:“這片兒有問題,錄像帶老了吧?毛兒怎麼可能是綠色的。”
“咳,你懂個毛啊。”金老七啐了一口,說:“你以爲外國女人都像咱中國女人一樣毛是黑的啊?”
“不對。”張錦樂了,“你家‘彩電’的問題!”
電視外的那一層“彩色”中的綠色,正好處在了不合適的位置。
衆人愣了一下,哄一聲笑了。
“張錦!張錦!還不回家!想死啦?!”外面傳來馬翠花的叫聲,還有狗叫。
張錦臉一沉,唉一聲,在衆人壓抑的取笑聲中站起身來,對金老七說,“帶子別還呢,明天我再來。”說罷,錘了一下笑的最歡的一個傢伙,打開門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