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好吵,即便逼着眼睛,可倫格還能感覺到眼前不住晃動的那些人影,這讓他有些心煩,他想呵斥一下那些人,或者是擡手打發他們走開,可是卻發現怎麼也無法發出聲音,而他的身子如同注鉛般的沉重。
那些身影還在不停晃動,嘈雜的聲音還在不停的灌進耳朵,倫格不得不盡量讓自己的頭向後,試圖擺脫這些困擾的,但是他卻又覺得沉重的腦袋似乎一直不停的向下沉去,沉去……
一雙略顯冰涼的手輕輕撫摸在額頭上,這讓全身發燙的倫格感到一絲舒適,他本能的想向上擡頭,但是卻又使不出力氣,而且隨着這雙手輕撫額頭,他發覺似乎那些吵鬧的聲音已經變得很少,甚至四周顯得十分安靜。
但是當那雙手似乎受到驚嚇般忽然離開後,那些讓人煩躁的響動就又出現了。
那些聲音裡聽起來很熟悉,其中似乎有阿歷克斯壓低聲音的嚴厲呵斥,還有胡斯彌爾焦急而又有些氣急敗壞的聲音,也有薩利奧爾和格里高利時不時發出的透着緊張的詢問,如果仔細分辨,甚至還能聽到一些他一時叫不出名字,卻顯然知道的人的祈禱聲。
又是那透着清涼的細柔的手輕輕撫上了額頭,倫格能夠感覺到那雙手顯得十分溫柔,可是一時間他卻想不起這應該是誰。
“五哥,他究竟得了什麼病,看上去很兇險。”
一個絕對不會聽錯的聲音終於傳進耳朵,倫格顯得迷茫的心底忽然一亮,但是令他感到炙熱的身體的消耗,卻又讓他感到一陣陣難以抗拒的睡意。
當倫格終於緩緩清醒過來時,他看到了頭頂上的繁瑣的圓形牀冠,一陣陣全身針刺般的疼痛讓試圖扭動脖子的他發出了一聲低低呻吟,這立刻驚醒了坐在一邊的侍從。
侍從立刻俯身向牀頭看去,當看到醒來的皇帝后,那個透着驚慌的侍從一邊嘴裡喊着“上帝保佑”之類的話,一邊手忙腳亂的看看牀上的倫格,又回頭向門口望去,似乎一時間不知道是否該跑開去通知別人。
“給我杯水,”感到嘴脣發乾的倫格開口說,讓他意外的是,自己的聲音顯得那麼沙啞,喉痛裡的疼痛就好像灌進了一大團燒着的沙子“現在是什麼時候了?”
“陛下,您醒過來了,上帝保佑您,”侍從慌亂的從旁邊的桌子上拿起一杯清水遞到倫格脣邊,看着幾口喝下去的皇帝,這個侍從不住的在胸口上畫着十字“您真嚇到我們了,請原諒陛下……”
侍從胡亂喊了一聲之後就慌忙的向外面跑去,隨着他敞開房門,只一瞬間,伴着匆忙的腳步聲,阿歷克斯已經帶着一羣軍官和色雷斯和教團的高級成員走進房間。
看到自己的近衛軍統帥,倫格露出了一個欣慰的笑容,他知道不論發生什麼,阿歷克斯顯然都會是第一個出現在自己身邊的人,從耶路撒冷時就是這樣,一直到現在。
“陛下,您現在感覺怎麼樣?”阿歷克斯一邊低聲問着,一邊示意身後的御醫走過來,雖然他儘量保持着鎮定,可倫格還是從他臉上看出了隱約的焦慮。
“陛下的熱病現在已經退燒了,不過如果能真正適當的散熱,那會好得更快,也許我可以……”御醫回頭向阿歷克斯說着,不過還沒等他說完,近衛軍統帥已經揮手阻止了他。
“我知道了,你們已經很辛苦了,陛下剛剛醒過來也需要休息,現在所有人都要離開房間,等陛下的身體恢復一些之後再覲見陛下。”
近衛軍統帥,宮廷總督的身份是威嚴的,即便他出身平民,可是現在的羅馬帝國卻沒有一個人會輕易忽視這位統帥的話。
儘管並不十分願意,可人們還是按照阿歷克斯的吩咐在向皇帝簡單的行禮之後,紛紛退出了房間。
當人們都退出去之後,留下來的阿歷克斯和胡斯彌爾才小心的幫着倫格的頭後墊起一個枕頭微微靠了起來。
“陛下,您真的病了,不過現在您醒過來就好了,”一直穩健的阿歷克斯,到了這時才露出了焦慮甚至有些驚慌的神色,這個比倫格還要小上一點的近衛軍統帥額頭上泛出的汗水錶露出了他正承受着多麼大的壓力,不過在其他人面前他卻又要讓自己表現的異常鎮定“我已經命令近衛軍做好準備,只要您的深意稍微好轉一點,我們就立刻返回君士坦丁堡,您這段時間必須需要靜養,不能再經常出巡,更不能這麼不顧自己身體的做事了。”
倫格平靜的看着只有在自己面前纔會再露出當初那個小荒村裡的孩子氣的阿歷克斯,想起那時那個在喜歡在戈壁上奔跑的男孩,和他剛纔露出的威嚴,倫格心頭不禁爲這些變化涌起一絲感嘆。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因爲得病的虛弱而變得多愁善感了,可是這時的倫格卻在身體的無力中,也隱約感到了心中的虛弱。
“告訴我,他們在哪?”倫格輕聲問着,看到阿歷克斯有些疑惑的神色,倫格繼續問“我是說那些丁家的人,他們現在在埃多尼亞嗎?”
宮廷總督有些意外,不過他很快就點了點頭:“是的陛下,現在他們就在埃多尼亞,很湊巧的是,他們剛剛要進入上色雷斯,正準備在埃多尼亞準備一些東西,所以……”說到這裡,艾利克斯還是有些不解的問着“不過您怎麼知道丁家的人來了,您一直昏迷不醒的。”
“我雖然沒有醒過來,不過並不是說我什麼都不知道,”倫格只是笑了笑,他並不想說出自己在昏迷時感覺到的那一絲溫柔“而且你居然在在醒來之後就遣走了御醫,那隻能說還有比他們更勝任的人在,我想也就是丁家的人了。”
“請原諒我擅自讓丁家的人給你看病,”阿歷克斯露出了一絲不安,接着他卻又微微撇了撇嘴“不過那些御醫似乎除了放血之外,就想不出任何其他的好辦法了,我看他們更適合去當屠夫而不是醫生。”
看到阿歷克斯難的再次露出的那種孩子氣的表情,倫格不禁想笑,不過一陣疲憊卻讓他再次閉上眼睛:“我想休息一下,如果丁家的人來了,讓他們來給我看一下,要知道那個叫丁泓的人,可的確是個很了不起的醫生。”
說着,倫格就陷入了沉沉的昏睡之中。
當倫格再次緩緩醒來時,外面的窗子外已經變得一片漆黑,房間角落裡點着的牛油燈散發着一陣陣發膩的味道,不過在這陣味道中,似乎還透着一絲令他熟悉,卻已經久違了的奇特香氣。
倫格微微扭動發酸的脖子,看到了坐在牀前不遠處的侍從和坐在牛油燈下正在抄寫着什麼的胡斯彌爾,隨着他身子發出的響動,那兩個人立刻驚醒過來,走到牀前。
“陛下您真的醒了。”侍從興奮的低喊了一聲,看到皇帝眼中露出的不解,他不禁有些不安的轉頭看向旁邊的胡斯彌爾。
“是那個叫丁……丁泓的人說,您大概會在這個時候醒過來,”胡斯彌爾用力咬着那個發音古怪的名字,然後他向侍從微微點頭“去告訴他們吧,就說陛下已經醒了請他們進來。”
侍從立刻離去,只一會,幾個人就在他的引領下走進了房間。
看着走進房間與丁泓一起走進來的丁涉和內娜,倫格不禁在心底裡暗暗搖頭,他想起了之前在爲瑪蒂娜診治的時候,赫克托爾以丁璇爲人質把她軟禁在聖宮裡的情景,這讓他相信阿歷克斯這一次顯然做的更多,也許整個丁家都已經被他軟禁扣押了下來,在這一點上,倫格不能不承認,做爲近衛軍統帥的阿歷克斯,儼然繼承了赫克托爾的嚴謹和他的多疑。
“陛下,在之前您還沒有清醒的時候,喝了他們配製的藥湯,而且還說您會大約在這個時候醒過來,”阿歷克斯低聲對倫格說着,到了這時他臉上才露出了一絲放鬆,也許正因爲如此,倫格看到了阿歷克斯的鼻子有趣的抽動了幾下“這下太好了,您終於徹底醒過來了。”
“不要擔心小阿歷克斯,我還死不了呢,”倫格看着儘量掩飾的阿歷克斯無力的笑了笑,他知道對這個比自己還小的年輕人來說,這些時候的巨大壓力足以讓他身心疲憊,不過看着這時才露出不安的阿歷克斯,倫格還是爲自己的宮廷總督能夠鎮定處置感到頗爲欣慰“也許明天我就又能和你比試一下了,我想看看你是不是還能跑過我的馬,畢竟只有一匹比賽弗勒斯。”
聽到皇帝提到自己死去的愛馬,阿歷克斯心中有些不安,他儘量讓自己的臉上擠出一絲微笑,然後呵呵笑着說:“陛下,我會爲您再去找一匹比賽弗勒斯的,至少不能比漢弗雷大人的那匹喬依娜差,否則他又要在您面前不停的炫耀了。”
倫格輕輕一笑,然後他的眼神看向了默默等待在一旁的丁泓:“讓我們兩個人單獨呆一會。”
雖然心中不同意,可阿歷克斯還是帶着衆人走出房間,當只剩下丁泓和陪伴在一旁的內娜時,頗爲聰明的女僕離開遠遠的躲到了最遠的窗戶邊。
“你知道我懂你們的語言,”倫格對站在牀前的丁泓沉沉的說“告訴我,我的病是不是很嚴重。”
“陛下,”丁泓用一種僵硬的聲調學着羅馬人一般稱呼着倫格,然後他就用自己的宋語低緩的說“您現在所患的,我疑爲傷寒,這種病症原本性子急馳,可是您現在看來卻是緩緩而發,那位阿歷克斯大人也已經證實您這已經不是首次發病,現在看來這和您操勞過度有着很大關係,所以診治固然爲主,可靜養休息對您現在來說也是至關重要。”
“靜養休息……”
倫格苦笑了一聲,他知道當他用盡辦法終於令一切發生變化,讓還沒有做好一切準備的十字軍提前將近一年發動東征的那一刻起,他已經沒有了休息的時間,這一切都是他自己做出的選擇,而現在能夠那麼清楚的看清東方正在發生什麼的,除了他自己,就只有遠在聖地的法蘭西斯。
把法蘭西斯召回君士坦丁堡是不太可能的,不論是出於需要在伊莎貝拉身邊幫助她出謀劃策的考慮,還是法蘭西斯個人的意志,讓那位智者回到君士坦丁堡都不是個好主意。
那麼讓誰代替自己呢?
如果是日常主政,倫格相信君士坦丁堡裡依舊有很多人能夠承擔這樣的職責,建立樞密院的目的就是爲了這個,隨着羅馬疆域的再次擴大,越來越多的事情已經不可能只又皇帝一個人決定完成。
同時一個完全由皇帝的意志決定一切的國家,即便曾經因爲出現了明君昌盛一時,但是也遲早會走向衰敗,樞密院就爲了能夠讓這種決定國家命運的國策變得更見謹慎才建立起來。
而與樞密院一樣擁有巨大權力的元老院和特里布斯,則是讓這個因爲多年下形成千瘡百孔的老大帝國能夠不會再出現更大偏差,才被孕育出的產物。
可是這一切的設想,卻依舊需要很長的時間才能實現,倫格甚至相信即便到了自己死去的那一天,可能也不會親眼看到這些設想能夠完全變成現實。
他要做的,只是埋下一顆顆爲了將來生根發芽,成長成蒼天大樹的種子。
然而現在正在發生的一切,卻只能由他自己來把握,就如同現在,即便感到身子說不出的疲憊,可是他卻只能儘量堅持着讓自己從牀上坐起來。
看着露出擔憂神色的丁泓,倫格無奈的微微苦笑:“我不能休息的,按照你們的說法,我是皇帝,是天的兒子,如果在這個時候我躺下休息,那會讓很多人不知道該怎麼做,我必須讓人們看到我始終是健康的,這樣的病對我來說是絕對不會有任何傷害。”
說着,倫格向躲在遠處的內娜招手示意:“過來女僕,爲我更衣。”
“上帝,這個輕浮的皇帝,居然開始指使起我來了。”內娜嘴裡忿忿的低聲叨咕着,可她還是走了過去,從旁邊的架子上拿起襯衣,走到倫格面前,不過她那種伸出手臂離得遠遠的樣子,卻好像倫格會乘機佔她的便宜。
“你放心,我不會對你這樣的女人有興趣的。”
倫格忽然說出的一句話讓內娜的臉上霎時漲得通紅,她毫不畏懼的緊盯着倫格的眼睛,一時間不知道是該爲自己不被重視慶幸,還是該爲自己被人輕視抗議。
不過就在她憤懣的爲倫格穿好外袍,替他告訴系起腰帶時,她微低的耳邊感覺到了一陣微微的熱氣,內娜的手不由有些慌亂,就在她心頭不住尋思是否該立刻躲開還是忍耐下去時,她聽到倫格用法語低聲問着她:“告訴我,你的女主人也一起來了是嗎?”
倫格的詢問讓內娜的手不禁不禁一顫,她儘量剋制着不看向站得很遠的丁泓,在沉默了一陣之後,她才慢慢擡起頭:“陛下,你爲什麼要問到我的女主人,你要知道她和你的那些女人都不一樣的,”在想了想之後,內娜接着說“她也和你不一樣。”
“我有什麼和別人不一樣的地方嗎?”倫格有些好笑的看着似乎永遠氣鼓鼓的女僕,對這個里昂窮人派的女人,他總有一種想要逗弄她的衝動。
“您現在還在病着呢,陛下,”女僕低聲叨咕着,她不明白剛纔看上去似乎身體還頗爲虛弱的皇帝,爲什麼這個時候卻又顯得精神了起來“而且請您不要隨意和我說話,我只是個女僕。”
看着女僕那種提到自己身份時氣鼓鼓的樣子,倫格有些想笑,他知道在每個時代都總有一些出人意料的人會出現,就如同面前這個雖然身份低微,卻又始終在爲自己和屬於自己的那一羣人鬥爭的里昂窮人派女人一樣。
“那麼告訴我,你又是怎麼能看待我這個皇帝的呢?”倫格低頭看着比自己矮上一截的內娜,從這個似乎總是對自己抱着巨大成見的女僕身上,他可以看出在羅馬依舊有人不能對自己信任,那是因爲多少年來羅馬的貴族和地主們對民衆的壓迫和貪婪的原因,看着這個女人,他知道自己要做的事情還的確很多。
內娜好像有些受不了兩個人之間過近的距離,她僵硬着身子爲倫格繫好腰帶,然後立刻向後退出一步,擡頭看着他的臉。
不過在仔細看了一會之後,女僕臉上慢慢露出了一絲迷惑的神色,她有些迷茫的微微搖頭,然後用一種也許連她自己也說不清楚的腔調緩緩的說:“我不知道,你是個羅馬皇帝,這應該就足夠了,對我們來說國王皇帝都是一個樣子的。”
看着內娜依舊透着倔強的神色,倫格沒有再說什麼,他默默的擡手指了一下架子上的黑色外袍,在內娜不清不願的幫他穿好之後,他把黑袍的帽兜戴在了頭上。
“我們一起到外面去,我想這個時候很多人正希望看到我出現在他們面前,”倫格的聲音顯得略微沙啞,他的喉嚨依舊十分疼痛,可是他卻已經向着門口邁步走去。
內娜微微擡起似乎要去攙扶的手,可最終還是收了回去,當倫格自己親手打開房門時候,一陣轟然的聲響立刻從走廊裡傳了進來。
幾乎擠得滿滿騰騰的走廊裡所有人的眼神不約而同的看向站在門口的皇帝,當看到倫格身穿黑色外袍的身影時,人羣中那些曾經跟隨他從耶路撒冷走來的祈禱者教團的老成員們,不由向着他們的領路人深深的躬下身去。
倫格緩緩的穿過人羣,他從那些人當中看到了很多過去跟隨自己一起奮戰的老人,其中有些人也許一生都不會走上戰場,但是他們卻用自己的筆和口做爲武器宣揚祈禱者的教義,而另一些人則曾經用真正的劍和盾和他並肩作戰,浴血疆場。
外面的天色已經很暗了,不過一團團晃動的火光卻從走廊兩側的窗子裡照進來,在人羣當中分割出明暗不一的色彩,走廊盡頭亮堂堂的一片,向兩邊大敞的門口被一大團亮光包圍着,看上去就好像是通向另一個世界的大門。
倫格走過人羣,越過那一片片閃動的光昏,站在教堂向下延伸的臺階上,他看到了教堂外黑壓壓的人羣
那是幾乎所有埃多尼亞人,還有來自色雷斯各地的大教議團成員。
看着那聳動的人頭,掃過那成片的透着各種神色的眼睛,倫格微微仰起頭,在這通亮的火把映襯下,天上的繁星似乎也變得暗淡無光了。
聽着下面此起彼伏的聲音,看着那涌動的人羣,倫格慢慢的舉起右臂,在埃多尼亞人和身後貴族與祈禱者追隨者的注視下,倫格發出了雖然沒有多少人聽到,但是卻立刻被許多人銘記下來的宣言:“榮譽屬於羅馬,榮譽屬於全體羅馬人,上帝賜予羅馬的神聖《公法》至高無上”
說着,倫格深吸一口氣,隨即轉身向着教堂裡面走去。
當倫格走進教堂時,他的那句話已經在人羣中傳播開來,伴着忽然而起的歡呼,四周的人再次向匆匆走過的皇帝躬身行禮。
倫格卻沒有理會他們,就在還離他的房間還很遠時,倫格忽的停下腳步打開一扇房門闖了進去,接着房門在他身後猛然關閉。
當聽到房門關閉聲從身後響起,倫格的身子終於支撐不住的向前栽去,不過他的身體卻並沒有碰到冰冷的地面,在失去意識之前,他感覺到自己栽進了一個異常柔軟的懷抱,同時他聽到耳邊有人用宋語發出了一聲意外的驚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