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有餘的功夫,邱世真、段鴻聲二人已將蒼琅教授的功夫修習至一定水平,武功境界也已有所突破。說來也神奇,段鴻聲雖入門較晚,卻天賦秉異,此刻武功竟可與邱世真分庭抗禮,倒叫邱世真羞愧不已,偏沒法子解決。除此之外,二人更有合作的招式,威力驚人。
這段隱居的時光相對清閒,無非就是要入深山採集生活必須之物,烹煮飯食。練功的閒餘時間,二人會時不時切磋切磋,或與偶爾帶着生活用品光臨的蒼大哥學習學習技能,泡泡茶聊聊江湖現狀,又或者喝兩杯小酒。
自那日善水山莊出事後,在場的幾個人物都失了音訊,而輝旭臺更因周九極是臺主,其下落不明而組織渙散,很多門徒都改投他派。而像封霜閣,鳳開徵只是個掛名長老,他失蹤倒是不妨礙封霜閣的正常運行——由此推來,那日尚如止邀請來的“高手”匯聚並不是江湖極惡行徑的頂端。不得不防,日後若有奸猾詭譎之輩涉足,接觸八鋒之人皆會陷入無窮危機。
“所以,二弟三弟不能掉以輕心呀。否則我這個大哥……唉……”蒼琅泡着茶水像老媽子一樣囑咐的哀怨模樣在他們腦海中揮之不去。
雨過天晴,夜月流光,清朗明潤。
“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明月鬆間照,清泉石上流。”邱世真站在崖邊,依舊只吟了半首《山居秋暝》。
“夜闌更秉燭,日晚倦梳頭……”段鴻聲放鬆地躺在地上,胡亂接道,“獨坐幽篁裡,空疏得早休。”
“亂來。”邱世真忍不住笑了,“想不到我吟的詩你都記得。雖是錯亂了位,也值得誇獎。”
“哈哈,多謝。”
“胡亂拼出的竟合律詩音律,頸聯算是對上了,節奏相符,二四句平水韻亦用的‘十一尤’。前兩句來自一詩一詞,分別爲少陵野老《羌村》和易安居士的《武陵春》。後兩句來自兩首詩,分別爲王摩詰《竹裡館》和陸放翁的《雜興》。不過,你這一組就重字了,而且韻味……簡直串到姥姥家了。”
“哈,我不是時常晚上爬起來點蠟燭嗎,你也是忙着練功早上頭都不梳理,閒的時候還跑到林子等野獸,要早點休息知道不?”段鴻聲又信口開河,怎樣都有他的道理。
“哈哈哈……”邱世真無以對答,只能苦笑。
便是這樣一個歡快的夜晚過後,夜月漸隱,雜亂的腳步聲有如平地驚雷,突然闖入了這處世外桃源。
“段兄!”
“有人來了?”
“一個人,腳步呼吸雜亂,趔趄不止,身負重傷。”
“向草舍來了。後面應該沒有追兵。”
“救?”
“這……”
“先救再說!”
段鴻聲只得披上外衣,隨手抄了刀,緊了緊領子,跟在邱世真身後,前往聲音的來源。
雨後秋風寒徹骨,疾馳中衣衫單薄的人兒,更是如此。
段鴻聲一眼便望見了暗淡月下搖搖欲墜的人。
青絲披散,柔順濃密卻奈何不了刺骨的風。淺色衣裙上破爛不堪,凝固或未凝固的血跡張牙舞爪地撲在她的身上。
“救……”嘶啞的語句未結,她再也無力無意識去發出下一個音節,她全身的力氣都已消失,直直墜向地面。
“是個姑娘?”邱世真不及細辨,扶住她肩膀,疾點住她身上數處穴道止血。
“先送到草舍吧。”段鴻聲警惕地四下觀望,待確認四周無其他人時,纔回身與邱世真一同將人送至草舍。
“點燭,取清水。”邱世真推開牀上雜物,將人放在草蓆上。段鴻聲連忙打火,點亮了桌上小蠟燭頭,隨即奪了木盆奔出門,一路施展輕功來到山泉水所在之處,接了半盆水。
邱世真藉着微弱燭光,將那人傷勢稍做探看,直看得他渾身發抖。
最早的鞭傷較多,但只是留下深色痕跡,是在更衣之前。後來便是箭、劍、刀、鉤的傷痕,傷痕一道比一道殘忍狠毒,原本是個細皮嫩肉的姑娘,此時卻血肉模糊,渾身上下幾乎沒有一處完好。她衣服似乎換過幾次,是以衣服破損的痕跡少於皮肉上的舊傷新傷。
邱世真不忍再看,只待段鴻聲帶水回來,再叫他去拿藥與布條。但他還是忍不住撥開她面上秀髮——這個身形,似乎在哪見過。
邱世真手上的燭臺險些跌在地上。
怎麼……怎麼會是她!
“邱兄!水來了,還有手帕和包紮的布條。”
“這……”邱世真將燭臺放下,浸溼手帕,在女子的臉上輕輕擦了擦。血污遮不住她的容顏……再擦,也還是她!
“邱某以爲……替她清洗傷口之事應由你來。”
“可……可我……”段鴻聲大驚,不明白爲什麼。但看邱世真眼神複雜,他連忙湊近去看她。
“這!”段鴻聲的心跳彷彿驟然停止。
風疏棠,像極了風疏棠,第一個讓他頗爲掛念,掛念了一年也忘不掉的女孩子。
這還是她嗎?不變的微蹙的眉毛,緊閉的雙眼,長長的睫毛,小巧的鼻子……不同的蒼白,隱隱的可怖血色,令人不忍直視的傷口。
“清理傷口,你不見得比我差,畢竟你曾在醫館打過下手,蒼大哥也有專門教過。但她若真的是‘她’,她若是知道,相比是我,只怕她……咳……我去取藥。”
“二哥!我……”段鴻聲的手與聲音在顫抖。
“救人要緊。”
“我……我怕我……”
“你若還喜歡她尊重她,便不會去做理智之外的事情去傷害她。”邱世真找出一件乾淨的洗得發白的大披風,放在牀腳,轉身奔出房間,到倉庫裡撿拾藥材。
段鴻聲嚥了口口水,咬咬牙,將那遮蓋住傷口的殘破的單薄衣衫小心地撕下,再用手帕蘸着清水輕柔地擦拭去未凝的血與塵。“好!反正段仔已和她結了仇,再結一個又怎樣!”
只爲救人,莫要多心。
紫紅色的鞭痕,豔紅鮮紅的傷口,段鴻聲並不是未曾見過。只是他萬萬想不到,除了死人,誰身上還會有這樣多這樣深的傷。
下手極輕,心痛極深。
幸好她現在昏得太深,未有醒來,即使痛也早已痛得麻木。
身前有傷,身後亦有傷。
邱世真已取來了調製好的止血散、金創藥,放在桌上。“需要幫手時,儘管叫我,我在門外。約摸蒼兄這兩日便來,到時請他對症下藥。”
段鴻聲道謝,先行去敷了止血散,再小心地隔着披風將人擡起,清理背後傷口。隔着三層衣物,他能感覺到她微弱的心跳。還好,還活着……簡單處理過了傷口,段鴻聲悉心地將長披風爲她攏好,蓋上被子,這才發現自己滿頭是汗,全身發虛,腿也幾乎不能動了,偏偏心跳快得要跳出嗓子眼。
“邱……邱兄……”段鴻聲無力地喚道。
邱世真一直在門外等着。聞聲,他向內瞥了一眼,見傷者已被裹好在被中,才入屋道:“段兄可是全身無力,需要邱某攙扶?”
“是。”段鴻聲苦笑。
“天都亮了……”邱世真俯身,拉過段鴻聲的一條胳膊,支撐他起身前行。
這日午間,蒼琅匆匆而至。
“莫不是出了什麼事?今日山下的人有點多啊,山上的人也都……”蒼琅打量着邱世真與段鴻聲的表情。
“也許是追殺……”邱世真嘆氣。
“夜間,我們救下了一個昏倒的重傷者,併爲她包紮……大哥,快去看看她的傷吧。”段鴻聲急道。
“好。”蒼琅毫不猶豫,跟上了段鴻聲。
注:鑑於背串了很要命,故附註正確詩詞。
羌村(長詩,此處僅留開頭結尾及引用和其前後二句) 杜甫
崢嶸赤雲西,日腳下平地……鄰人滿牆頭,感嘆亦歔欷。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晚歲迫偷生,還家少歡趣……歌罷仰天嘆,四座淚縱橫。
武陵春 李清照
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
竹裡館 王維
獨坐幽篁裡,彈琴復長嘯。
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雜興 陸游
平生獨何幸?命若與人謀。
疲懦逃深責,空疏得早休。
位卑輕得喪,跡遠少恩讎。
莫怪歸耕樂,文園久倦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