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主楊沁顏聽到外面不時有歡呼聲響起的時候,還以爲是黑旗軍又打勝了什麼大仗。可是轉念一想,沒聽說最近黑旗軍有什麼行動,他住在半山腰,也沒看到下面大營裡有兵馬調動。
外面伺候着的小丫鬟是到了朱雀山之後換了的,以前在雲南道那邊找的下人都放了回去。
“敏兒”
楊沁顏叫了一聲:“外面發生了什麼事?怎麼還有人敲鑼打鼓的?”
“殿下”
才十五歲的敏兒如一隻蝴蝶一樣從外面飄進來,沒說話就先先笑,眼睛都眯成了一個月牙兒:“是國公爺得了一位千金,人們知道之後都趕過去道喜呢。現在外面可熱鬧呢,聽說國公爺今天晚上要擺喜酒。”
“這倒真是喜事……”
楊沁顏忽然覺得心裡有些異樣的感覺,說不上來是什麼。她覺得自己應該恨方解纔對,可是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心裡確實有些高興。所以她愣住,不明白爲什麼自己會高興於別人家的喜事。
尤其是,方解的……
看到她臉色有些變化,敏兒也停住了笑:“怎麼了殿下?是不是哪兒不舒服?”
“沒有”
楊沁顏搖了搖頭。
“敏兒……”
她看了敏兒一眼,欲言又止。
敏兒過去扶着她在椅子上坐下來,倒了一杯水給她:“殿下有什麼事就直接吩咐吧,敏兒笨,猜不到殿下的心思,但手腳還勤快,殿下若是有什麼事只管說就是了。雖然敏兒出身農家粗手粗腳的,可我會盡心盡力。國公爺吩咐過,不能讓殿下您在朱雀山過的憋屈了,要多逗您笑笑。”
“他……真的這樣說過?”
楊沁顏下意識的問了一句。
“嗯!”
敏兒使勁點了點頭:“殿下您不知道,國公爺經常來咱們這裡,只是怕擾了殿下休息,總是到門口跟我打聽一下您,然後交待幾句就走。只要國公爺在大營裡,隔三差五的就回來,帶一些糕點或是時鮮水果什麼的過來。上次我跟國公爺提過殿下您愛吃芝麻酥,這幾日總是有人送過來,國公爺吩咐過不讓我告訴您,可我也想不明白爲什麼不讓說……”
楊沁顏忽然覺得鼻子有些發酸,然後責備自己爲什麼會對那個男人有感激之情。他不是說自己並不重要嗎?他不是說他連利用自己的心思都沒有嗎?既然這樣的不重要,他爲什麼要費盡心思把自己救出來?又爲什麼這樣關心?
“你們……都很尊敬鎮國公吧?”
她問。
“那是自然啊。”
敏兒笑着說道:“若是沒有國公爺,我們這些老百姓怎麼會過上這麼舒坦的日子?國公爺分田地,老百姓有了自己的田,除了交上去的之外還有大半留在自己手裡,年年有盈餘。以前給別人家種田,還要省吃儉用的。現在,誰家的日子不是紅紅火火?”
“他對你們真好。”
楊沁顏微微嘆息了一聲。
“國公爺對誰都好。”
敏兒一本正經的說道:“整個大營裡,哪個沒有得過國公爺給的恩惠?國公爺就是對敵人狠,那是因爲敵人總想破壞現在來之不易的好日子。國公爺說過,誰跟老百姓過不去,就是他的敵人。”
“敏兒沒見過什麼世面,也沒見過除了黑旗軍以外的大人物。可是聽阿爺說,以前別說是國公爺,就是一個縣令怎麼會這樣和百姓親近?我反正是沒聽說過,哪個朝代的國公爺能這麼愛護百姓,也不把自己當大人物的。國公爺在大營裡的時候,經常是趕在哪家就在哪家吃了,從不嫌棄什麼,有什麼吃什麼,也不會挑三揀四的。”
“你很崇拜他?”
楊沁顏問。
敏兒臉一紅,垂下頭看着自己的腳尖:“哪有……”
楊沁顏笑了笑,解開衣襟的口子,從裡面取出一個貼身放着的小小錦囊,打開之後從裡面取出一塊水滴形的玉墜,晶瑩剔透:“把這個給桑颯颯送過去,就說是我送給孩子的禮物。從宮裡出來的時候也沒帶着什麼東西,這個是我小時候父皇親手串了送給我的……”
“啊?”
敏兒驚訝道:“這麼金貴的東西……”
楊沁顏搖了搖頭:“只要是東西和人相比就算不得金貴,我是大隋的長公主,鎮國公喜得千金本該送些禮物的,我還覺得有些寒酸呢。可惜這不是在宮裡,我也沒什麼東西拿得出來。”
“行嘞”
敏兒將玉墜子接過來:“我這就送過去。”
她轉身要往外走,忽然愣了一下:“息姑娘……您什麼時候來的?”
“我……纔來,看到門開着就進來了。”
不知道什麼時候,息燭芯站在院子裡的。
她似乎有些失神,仔仔細細的打量了一下楊沁顏,猶豫了一會兒說道:“你去忙吧,我只是來和公主殿下說說話。”
“那感情好呢。”
敏兒過去拉着息燭芯的手進來:“這院子裡平日裡來的人少,可冷清呢。難得有人過來陪殿下說說話,息姑娘你先坐着,我去沏茶。”
“你先去送東西吧。”
息燭芯看了看敏兒手裡的玉墜,沉默了一會兒後從自己脖子裡也摘下來一個玉墜遞給敏兒:“幫我我也鬆一份禮物。”
敏兒看了那玉墜一眼,然後一愣:“怎麼會……一摸一樣?”
聽到這句話,楊沁顏臉色猛的一變,她快走幾步到了敏兒身邊,低頭看着那兩條一摸一樣的欲墜兒,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不用看了,是一摸一樣的。這個東西當初本來就是兩個,是先帝親手做的……”
息燭芯緩步走進屋子,楊沁顏有些機械的跟着她走進去。倒好像,這裡她纔是客人而息燭芯是主人似的。
……
……
“你……就是方解說的那個人?”
楊沁顏看着息燭芯沉默了好一會兒後才問了一句。也不知道是爲什麼,她忽然很怕問出這句話,也很怕從息燭芯嘴裡得到什麼答案。在這一刻,她特別後悔自己問了出來。雖然,她到現在都不確定自己爲什麼會這樣害怕。
“方解說的什麼?”
息燭芯反問。
“方解說……我不是大隋楊家現在唯一的血脈。”
楊沁顏回答。
“或許吧”
息燭芯笑了笑,似乎並不在意楊沁顏的擔心:“這個玉墜確實是先帝親手串的,但我不是他的女兒,你放心就是了。我也是聽說,這樣的玉墜先帝親手做了兩個,一個給了你,一個給了忠親王楊奇。”
楊沁顏覺得自己腦子裡很亂,在一片茫然中只抓到了一點頭緒:“你是忠親王什麼人?爲什麼他會把這個玉墜送給你?”
息燭芯卻並不想回答她這個問題:“我來,只是恰好經過這裡看到門開着,而又想到你和我一樣都是沒有什麼人可以多說說話的人。一時鬼使神差的就走了進來,所以我來沒有任何目的,你也不用這樣戒備。”
楊沁顏覺得自己手心裡都是汗,當她聽到息燭芯說她自己不是先帝的孩子之後,楊沁顏顯然鬆了口氣。
“忠親王和息大娘關係很親近,你是息大娘的女兒,這個玉墜一定是忠親王送給了息大娘,息大娘又送給了你對吧?”
楊沁顏問。
“算是吧……但我不是她的女兒。”
息燭芯淡淡的說了一句,然後不再繼續這個話題:“殿下從長安城裡逃出來,是爲了重振大隋。可是到了黑旗軍之後才發現,和自己想象中完全不一樣,對嗎?”
楊沁顏愣了一下,然後點了點頭。不知道是爲什麼,她看到息燭芯就覺得有些親近。
“是啊……確實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樣。我在離開長安的時候問自己,你有膽子有能力有恆心去做這件事嗎?換個意思就是,你能做到無情嗎?我知道一個人要想成就大事,必須先做到無情。”
她自嘲的笑了笑:“顯然,我高估了自己。”
“你恨方解嗎?”
息燭芯問她。
“恨吧?”
楊沁顏不確定的回答,然後搖了搖頭:“我一直以爲自己會恨他吧,恨他不是忠心耿耿的大隋朝臣,恨他沒有爲國效力爲楊家效忠的心。可是剛纔聽敏兒說到他對百姓的那麼多好處,我又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該恨他了。”
“如果他真的利用了你,也許你纔會真的恨他吧?”
息燭芯說完這句話,忽然想到了自己。她好像一直以來都覺得自己應該恨楊奇,特別特別恨,即便是這些年楊奇偶爾出現在紅袖招的時候,她也選擇避而不見。因爲到現在她都不能理解不能釋懷,當初楊奇爲什麼把她丟給息畫眉之後就一走了之。一別多年,對她不聞不問。
“也許……男人和女人真的不一樣吧?”
楊沁顏沉默了一會兒後說道:“我覺得我恨方解,是因爲方解沒有幫我恢復大隋河山。但是想想,他爲什麼要無條件的幫我?就因爲他曾經是大隋的臣子?大隋臣子數千萬計,我爲什麼偏偏只恨他一個?如果是我弟弟從長安出來,一定不會是我現在這個樣子。他會敦促方解進兵,而不是躲在屋子裡逃避一切。”
“我曾經想……”
息燭芯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雙手:“不靠任何男人,靠我自己活的好好的。”
“現在呢?”
楊沁顏問。
“現在?”
息燭芯看了她一眼,起身準備離開:“何必爲了別人活着?不管我恨他還是想他,他終究是死了。我就算再氣再恨又能怎麼樣?如果我耍脾氣他會活過來教訓我一頓也好,可惜……所以,我現在只想活的好好的,已經快要忘記前面那句話了。”
前面那句是,不靠任何男人。
息燭芯走到門口的時候回頭笑了笑,有些發苦:“用了這麼久,我才終於分清楚兩件事……可惜太晚了些,如果我能那麼早明白過來,我不會一直避着。有時候我們以爲那是恨……其實那不是,那只是……怨。”
● TTKдN● ¢O 楊沁顏怔住,喃喃的重複了一遍:“不是恨,只是怨?”
息燭芯沒有再說什麼,對她笑了笑,隨即離開了這個院子。
她真的很想找個人說說,自己錯了……錯在錯過了爲數不多的幾次和楊奇能相見的機會,現在再想有這樣的機會,已經不可能了。才懂事的時候他就把自己交給了息畫眉,而不是留在長安城皇宮裡。一開始她總是去想,如果當年他把自己留在皇宮的話,以先帝對楊奇的感情,應該會好好的照顧自己。
可他的選擇,確實把她交給了一個紅顏知己。
長大以後,息燭芯忽然懂了……哪有不疼女兒的父親?他怕的是,他一旦離開長安城,自己就會被多到數不清的危險帶進地獄吧。
她出門的時候看向桑颯颯的院子那邊,她看到方解站在門口抱拳對道賀的人羣致謝。
“疼愛你的女兒吧,最好不要讓她忘了自己父親的模樣……那會很痛苦……”
息燭芯低低的自語:“我好像……已經有些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