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場邊緣大概一里之外,草叢裡有人稍稍動了動改變了一下姿勢,他已經在這趴了足足一天一夜,身體都有些僵硬了。這裡已經極危險,不時有沒了勇氣的逃兵從不遠處狂奔而過。距離他最近的一個,甚至差一點踩到他的手。
他是潛藏的高手,他也是追蹤探秘的高手。
他叫廖生
驍騎校千戶之一。
自從跟着散金候吳一道從西南一直到了江南追蹤大自在的蹤跡,他就沒有回去。奉了命令留在這裡監視着楊堅和大自在的舉動,也監視着勝屠的舉動。
廖生的修爲可能算不得有多強,但他的易容僞裝和追蹤的本事,這天下少有人及。他藏在草叢裡的就如同是大地的一部分,如果不是感知類型的修行者故意探測的話,想要發現他似乎是一件很難很難的事。
他是那種站在石頭旁邊就是一塊石頭,站在大樹旁邊就是一根枝杈,趴在地上就是一片泥土的人。
而且,真正的尋蹤覓跡的高手,不是發現目標之後緊追不放。而是能做出提前的預判,猜到有可能發生什麼。廖生髮現楊堅所部兵馬大規模調動之後,就預感到他要對柳州進攻了,所以提前離開隋軍大營,在柳州城外避開勝軍的斥候,然後選中了這裡。
看起來,這裡四周連一棵樹都沒有,無遮無攔,絕對不是一塊隱藏的好地方。可在廖生眼裡,這裡是最好的地方。
而且,不出他的預料,他挑中的這塊地方距離戰場很近,可以很直接清楚的觀察到廝殺。他小心翼翼的用草遮擋住千里眼,不讓陽光反射出來。然後每一次移動都儘量做到配合風吹的方向,所以顯得十分自然。
在他身邊大概一米左右,一塊泥土忽然動了動,然後泥土裡露出一雙眼睛。
那不是泥土,而是一塊布。一塊很普通但又絕對稱得上巧奪天工的布。布上畫着的就是泥土和嫩綠的小草,這個人趴伏在地上,身上蓋着這層不,一動不動的情況下除非走上去,不然真的難以察覺。
“千戶……”
佈下面的人探出眼睛往廖生看了看。
“憋不住了?”
廖生壓低聲音問。
那個人自嘲的笑了笑:“早就尿在褲子裡不止一次了,跟着千戶你做事,這種本事是我第一個學會的……我就是想知道,那邊發生什麼了。總是這樣蒙在下面什麼都看不到,心裡發急。”
“你的本事是什麼?”
廖生壓低聲音問。
“記性好!”
那個聽聲音年紀並不大的男人很嚴肅的回答道。
“嗯,你記住就好。所以從現在開始閉嘴,等着我告訴你我看到了什麼。蓋在你身上的這塊步是我師門的至寶,用很珍貴的絲線織造,甚至可以擋住感知型修行者的精神力,我把它蓋在你身上,不是爲了給你遮陰,而是保證你活着。我帶你來,是因爲你有着遠超常人的記憶力,我把我看到的告訴你,你只管記住就是。”
“一旦我被人察覺,我就會盡快離開引走敵人,而你的任務是一動不動的趴着,等到確定安全之後再離開。你無需關心我的死活,也不用你去管戰場上發生了什麼,還需要我再說一遍嗎?”
“不用了……”
那個年輕男人慢慢的扯動那塊布,再次完全隱藏起來。
廖生笑了笑,這個手下他很看重,雖然年紀不大,但他覺得以後這個人可以重用。
“記住,鐵甲軍很奇怪,火燒不死,即便是殘了依然還能戰鬥。”
他低低的說道。
“記住,從爆炸的密度來推測,勝軍那邊應該有至少八十門火炮。”
他舉着千里眼,小心翼翼的觀測着戰場上的情況。
就在這時候,他心裡忽然一緊。
廖生將千里眼往另一側移動,隨即看到十餘個身穿黃色僧衣披着紅色袈裟的僧人踩着草貼地飛行一樣朝這邊過來。廖生知道自己已經暴露了,他看了一眼那個年輕男人趴伏着的地方:“我被發現了,這是最後一條讓你記住的,等到我離開之後你不要動,天黑之後再離開……大自在手下的佛宗人數不少,修爲不弱……還有就是……告訴主公,如果我死了……撫卹給我妹妹,我只有這一個親人了。陳震宇,你得活着!”
說完這句,廖生猛的跳起來,朝着遠處飛掠了出去。
“在那!”
那十幾個僧人看到廖生之後加速朝着這邊衝了過來。
那塊佈下,才十六歲多些的陳震宇眼淚無聲的滑下來,緊緊的咬着嘴脣。
……
……
從一大早朱雀山大營裡就有不少人在忙碌着,尤其是後山女眷們居住的地方,更是熱鬧。在桑颯颯居住的那個小院外面,已經圍了不少人。這些人都是聞訊趕來的黑旗軍將領和家眷,雖然人很多,但都沒有說話,像是等待着什麼。
不只是院子周圍,就連再遠處也都是人。
相對來說,桑颯颯的院子裡倒是很空,只有一個人站在那裡。
方解
不時有丫鬟侍女從屋子裡出來,腳步很急的離開,過一會兒後拿着需要的東西回來。屋子裡有不少人說話的聲音,都是女子。
幾天之前,從方圓百里內請來的最好的穩婆就已經住了進來。
是的
孩子比預期出生的日子晚了些,以至於這幾天方解都在焦急和不安中度過。他很想進去,很想幫上什麼。可是他卻被穩婆阻止,雖然不懂這是爲什麼,但方解還是選擇了尊重穩婆的意見,因爲她們遠比他更懂。
方解沒有在院子裡來回的踱步,也沒有往屋子裡張望。
他只是負手站在那裡,擡着頭看着天空。
就好像,再對天空上說着什麼。
屋子裡一直沒有疼痛難忍的呼喊聲傳出來,方解的心揪的更緊。沒有人看到,他握着身後的手心裡都是汗水。說起來,從來到這個世界到現在,方解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緊張過。他遇到過無數的兇險,甚至有很多次死神擦肩而過的經歷。可是,和今天相比,那些事似乎都算什麼了。
他心裡不斷的祈禱着,祈禱着平安。
門外面,黑旗軍中的主要將領們和他們的女眷幾乎都來了,他們圍在那等待着。一些已經生過孩子的女人相對來說比較輕鬆,而沉傾扇她們則一樣的忐忑不安。她們沒有進去和方解站在一起,是因爲她們不想打擾了他。
“會不會……很疼?”
完顏雲殊緊緊的攥着拳頭,看向沐小腰問。沐小腰咬着嘴脣,張了張嘴卻只是搖了搖頭:“我……怎麼會知道?”
她看向沉傾扇,沉傾扇用一種你看我我也不懂啊的眼神看了她一眼。
更遠處
幾百米外一顆大樹下面。
小當家坐在一塊大石頭上蕩着兩條腿,看着院子那邊說道:“女人生孩子,對於女人來說是最最要緊的事了吧?聽說很疼很疼的……小姐,你懂的那麼多,你能不能告訴我,生孩子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身穿一襲白色紗裙的息燭芯臉一紅,瞪了小當家一眼:“胡亂問什麼……”
小當家託着下頜喃喃道:“我只是很好奇,生孩子到底是一種什麼感覺?大娘說過,只有生了孩子的女人才是真正的女人。”
息燭芯搖了搖頭:“她……說的不一定對。”
小當家愣了一下,然後有些感慨的說道:“可是大娘說過,一個女人,如果沒有一次轟轟烈烈的愛情,沒有生過孩子,那麼她的人生就是不完整的。小姐,你有沒有遇到過喜歡的人?轟轟烈烈的愛情到底是什麼?”
息燭芯的眼神轉向院子那邊,沉默了好一會兒後說道:“這世間哪裡有那麼多轟轟烈烈的愛情,有的只是平平淡淡的生活。也許會遇到意中人,也許不會遇到,但生活不會有什麼影響……你說的那些轟轟烈烈的愛情,都是故事裡的。”
“纔不是呢。”
小當家搖了搖頭:“我覺得大娘和忠親王的事,就夠得上轟轟烈烈了。”
“他們?”
息燭芯一怔:“哪裡轟轟烈烈了?兩個人,從一開始到結束也沒有見過幾次面。”
“不是在過程啊。”
小當家若有所思的說道:“我覺得吧……如果我心甘情願爲一個男人生孩子了,那麼就是愛了。如果我願意爲他去死,那麼就是轟轟烈烈了。”
息燭芯心裡一震,不知道如何回答。
小當家託着下頜看着院子那邊,自言自語似的說道:“當然,遇到一個能讓我願意生孩子的,能願意爲他去死的男人,我是幸運的。如果恰好這個男人也願意爲我去死,那麼我就是幸福的。”
“花癡”
息燭芯似乎是被觸動了什麼心事,轉身往自己的住處那邊走了回去。
小當家卻依然在自言自語:“這怎麼會是花癡呢,這世上哪個女子沒有幻想過這些?誰不想要一個如意郎君?小姐,可別告訴我你沒想過男人。”
她沒有等到回答,轉頭看才發現息燭芯已經走遠了。
“怎麼走了……”
小當家忽然想到了什麼,看着息燭芯的背影喃喃道:“小姐好像很久沒有跳過流花水袖了……大娘曾經說過,小姐之所以能跳出那般妙曼無雙的流花水袖,正是因爲她心裡沒有一個特別在意的男人。如果有一天她心裡有了這樣一個男人存在,那麼她就再也挑不出完美無缺的流花水袖。”
……
……
“啊!”
一聲似乎是解脫似乎是掙扎似乎是痛苦的呼喊終於從屋子裡傳了出來,方解的心都爲之一停。緊跟着一聲響亮的嬰兒啼哭跟着響了起來,那哭聲那麼有力。
方解立刻轉頭看向屋子那邊,一個穩婆小跑着從裡面出來,滿臉都是笑:“恭喜國公爺!夫人生了一位千金,母女平安!”
方解瞬間覺得心裡踏實下來,再也忍耐不住,大步往屋子裡衝了進去。或許,只有當了父親的人,才能體會到那種喜悅和心疼。喜悅,是因爲孩子的到來,心疼,是因爲自己女人在受苦。
這一刻
方解似乎忘記了一切,只想衝進去看看那個爲他生了孩子的女人和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