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南七十五里
一千名騎兵護着一輛馬車順着官道快速往長安城方向挺進,戰馬的蹄子踏出來的節奏好像雨點打在芭蕉葉上的聲音似的,連綿成了一片。騎兵們每個人身上都蒙了一層灰塵,顯然都已經很久沒有卸甲。從臉色上看他們也都很疲勞,有人將水壺裡涼水倒出來抹一把臉來保持清醒。
除了每天只有兩個時辰的休息之外,自脫離大隊人馬護着那輛那車向北行進後他們幾乎連吃飯都沒有下過馬,餓了就往嘴裡塞幾口乾糧,渴了就灌幾口冷水。他們不知道馬車裡是誰,大將軍劉恩靜下了極嚴厲的軍令,誰敢胡亂打聽就地處死,馬車周圍是十幾個錦衣護衛,誰也不準輕易靠近。
那個趕車的老者,這些士兵們自然不認得他就是御書房秉筆太監蘇不畏。
其實士兵們都很好奇,馬車裡到底是什麼樣的一個大人物,以至於需要劉恩靜大將軍親自下令調撥一千精騎護送進京。
他們私底下也曾議論過,卻沒有人能想到馬車裡會是本來應該已經死了的皇帝。太子已經登基稱帝改元興皇,皇帝的大喪也已經辦過,士兵們絕對想不到皇帝還活着。
而之所以劉恩靜下令不準有人打聽馬車裡是誰,何嘗不是無奈之舉。皇帝沒到長安城之前,就不能將他還沒死的消息泄露出去。想殺皇帝的可不只是江南通古書院裡那些人,京城裡未必沒有。
如果知道皇帝還活着,那些極力擁護太子登基的人心裡都會發顫。
就算他們沒有謀逆之心,這已經是謀逆之舉。
眼看着距離長安城已經不遠,士兵們也都稍稍鬆了口氣,一路上雖然趕的很急,可無驚無險就這樣過來了。
或是因爲最遲明日一早就能進京,所以馬車裡的那位不知是誰的大人物下令騎兵們休息片刻,吃些東西,也確實該喂一喂戰馬了。
隊伍在路邊停了下來,士兵們不少人的大腿內側已經磨破了皮,和褲子粘連在一起,下馬的時候那種疼讓他們忍不住低聲呻吟。這種強度的趕路,哪怕是在馬鞍上墊上一層棉墊也無濟於事。更何況,他們也沒地方找棉墊去。
馬車停下來之後,蘇不畏立刻就鑽進馬車裡,他看了一眼已經完全打不起精神來的皇帝,心裡一顫。
“陛下,要不要吃點東西?”
他輕聲問。
皇帝將眼睛睜開一條縫隙,然後微微搖了搖頭。別說吃飯,現在他已經連水都喝不進去,喝一口吐一口,人瘦的好像一根木頭上套了件衣服,臉色差的讓人不敢仔細去看。他現在的體重只怕連健康時候的一半都沒有,蜷縮在被子裡,如果不動的話怎麼看都像是一具乾屍。
“還要多久?”
皇帝問。
蘇不畏連忙回答:“如果快的話,今天天黑之後就能到長安城外,不過趕不及在關閉城門之前進去了。陛下若是心急,是不是先派人回去知會太子一聲,讓太子親自出城來迎接一下?”
“不……”
皇帝艱難的嚥了口吐沫,嘴脣上都是乾裂的口子:“太子……太子絕不能離開長安城,一旦出城,難保不會有人趁機作亂……現在想殺朕父子二人的,長安城也不是沒有。太子只要不出太極宮,他們……他們就不敢亂動手,朕把給事營留在太極宮裡,就是怕有人對太子不利。”
蘇不畏道:“可是,如果不知會太子殿下,奴婢怕城中有人不想讓您回城。”
“肯定是有啊……”
皇帝喃喃道:“他們急着讓太子繼位,其實就是想控制朝權,太子年幼,在他們看來可辱可欺,而朕若是回去,他們害怕朕報復他們。其實長安城裡那些人和外面的人何嘗不是一個心思……咳咳……都是要謀奪朕楊家人的江山。只不過,有人是想明着搶,有人是想暗中控制罷了。”
他停頓了一下說道:“現在太子身邊,都是他們的人,一旦先派人回去,他們比太子知道的要早……說實話,劉恩靜能派兵護着朕回長安,朕已經有些意外了。現在長安城裡那些主事的,有朕當初留給太子的人,也有自己爬上去的,他們都在害怕,朕一旦回去,他們的地位還能不能保得住,朕會不會換人輔佐太子……”
“已經得到手的東西,誰想再讓出來?”
蘇不畏張了張嘴,有個擔憂沒敢說出來。
他其實想說,太子……盼着皇帝您回去嗎?
就在這時候,馬車外面忽然傳來一陣很嘈雜的聲音,不時有人大聲喊話,蘇不畏側耳聽了聽是騎兵將領在下令騎兵集結。他有些不悅,自己還沒有去知會他們上路,這樣急着整隊難道他們比陛下還急着進長安?
“奴婢出去看看”
蘇不畏說了一聲,然後從馬車裡退出來。
一出來,他就被看到的場面嚇了一跳,隨即明白了什麼。護着馬車的錦衣校們一臉怒容的看着那些騎兵,有的人已經咬破了嘴脣。
“怎麼回事?”
蘇不畏問。
“剛纔從後面來了幾十個騎兵,找到那個領兵的騎兵將軍湊在一起說了些什麼,然後那騎兵將軍就下令士兵集合,也沒人知會咱們一聲,竟是帶着騎兵走了!”
蘇不畏看着那隊迅速集結起來後順着官道往南狂奔出去的隊伍,臉色鐵青。
他知道,最怕來的,還是來了。
“陛下”
蘇不畏深深吸了口氣,然後回到馬車旁邊躬着身子柔聲說道:“前面的路可能不太好走了,請陛下到奴婢背上來,剩下的路,奴婢揹着您走。”
……
……
馬車被遺棄在官道上,蘇不畏將皇帝背好,讓護衛用布將皇帝綁在自己身上,此時的皇帝瘦的一層皮似的,那些侍衛們多日不見皇帝,此時看到他的模樣都心裡發酸。穿着寬寬大大的衣服還不太看得出來,可侍衛們扶着皇帝綁在蘇不畏後背上的時候,布條稍微一勒就陷進衣服裡,他們這才知道皇帝有多瘦。
“陛下,可能會辛苦些。”
蘇不畏爬上馬背對身後的皇帝說道:“騎馬要顛簸些,陛下要是覺着不舒服就告訴奴婢。”
皇帝出馬車的時候看到那一千騎兵撤走就已經明白怎麼回事,雖然他已經看起來不像是一個活人,可他畢竟還活着,只要他活着,就沒有多少事他看不穿。雖然有些時候,他看穿了也無濟於事。
“走吧”
皇帝只是淡淡的說了兩個字,隨即再次閉上眼睛。
“走!”
蘇不畏往前一指,剩下的幾十個錦衣校分開左右,將蘇不畏和皇帝護在中間。幾十匹戰馬朝着長安城的方向再次進發,看起來格外的悲壯。
“蘇不畏,你說劉恩靜爲什麼不直接殺了朕,而是派人把朕送到了長安城不遠處的時候,卻把人調走?”
皇帝問。
蘇不畏盡力控制着戰馬跑的穩一些,聽到皇帝的話心裡一緊,他知道一個答案,可他不敢說。
“奴婢猜不到。”
他顫着聲音回答。
“你不是猜不到……你是不敢說。”
皇帝苦笑了一聲,然後搖了搖頭:“朕其實很欣慰,果然都一樣啊……”
蘇不畏的心裡好像被刀子戳了一下似的那麼疼,他不敢再和皇帝說話,咬着嘴脣催動戰馬往前疾馳。幾十個人才跑出去不足三裡,前面就響起了一陣嘹亮的號角聲,緊跟着,數不清的士兵從兩側樹林中衝出來,將官道堵死。看起來至少有數千人,密密麻麻的排在那裡,手裡的硬弓都已經拉開。
蘇不畏立刻勒住戰馬,幾十個錦衣校全都停了下來。他們互相看了看,然後將視線都停留在蘇不畏身上。
對面一百多步外,一個郎將快步跑到軍陣後面,對坐在樹林外的一個身披甲冑的老者抱拳:“大將軍,人攔住了!怎麼辦?”
坐在樹林外面的這個老者,是皇后親自任命的京畿道總領軍務輔政大臣楊順會。
“該怎麼辦就怎麼辦,何必再來問我!”
他狠狠的瞪了那郎將一眼,將頭轉過去不看南面,沒有人注意到,他的指甲已經刺進了自己的手心。
“喏!”
那郎將應了一聲,快步跑回去。
不多時,軍陣裡就傳來一聲大喊:“弓箭手準備!前面那些人乃是叛賊的奸細,一個不留,放箭!”
聽到這一聲喊,久經沙場的老將軍楊順會身子猛的顫了一下,他顫抖着手將酒囊從腰畔解下來,然後將酒灑在地上。
“陛下……臣……逼不得已!”
……
……
看到對面軍陣裡的弓箭手將羽箭搭在弓上,圍在皇帝身邊的錦衣校們紛紛看向蘇不畏。
“公公,怎麼辦?”
有人問。
“怎麼辦?”
蘇不畏冷哼一聲:“陛下信你們用你們,是你們三生修來的福分。現在到了爲陛下盡忠的時候了,你們何須問我怎麼辦。我只說一句……咱們這些人即便是都死,我也是最後才能死的那個,明白嗎?”
他說的咱們這些人,不包括皇帝。
“明白!”
幾十個錦衣校將橫刀抽出來,催馬將蘇不畏團團護住正中。就在這時候,對面傳來了一聲大喊,弓箭手放箭!
密集如暴雨的羽箭朝着這邊傾瀉了過來,蘇不畏微微側頭對皇帝輕聲道:“陛下稍稍閉上眼休息一下,奴婢帶陛下回長安。”
皇帝點了點頭,真的閉上了眼不再往前看。他抱着蘇不畏的手臂緊了緊,蘇不畏的心裡隨即一震。
“爲陛下!”
他大聲喊了一句,幾十個錦衣校震天般的跟着高呼:“爲陛下!”
“衝!”
幾十個人,朝着數千精兵組成的箭陣毫無畏懼的衝了過去。漫天箭雨中,他們揮舞着橫刀爲蘇不畏和他身後的皇帝擋開羽箭,也正因爲這樣,他們無法自顧所以一個接着一個的從馬背上掉了下去。
“錦衣校好兒郎,爲陛下舍家鄉,無畏春雷震夏雨涼,不管秋風掃冬雪殤,陛下指所向,提刀往前蕩!”
不知是誰先唱了出來,錦衣校們隨即一同高歌。他們揮舞着手臂爲皇帝擋箭,可羽箭卻一根一根的鑽進他們的身體。
沒有人停下來,直到箭雨中只剩下那一個被皇帝稱爲老狗的枯瘦太監,揹着閉着眼抱緊了他的枯瘦皇帝往前疾馳。
箭雨似淚
也不知道是在哭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