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寧靜, 星點閃爍。
城市裡,很少能看到這麼漂亮的繁星。月白風清,本應該恬靜而美好, 但此時卻沒人有閒心欣賞到這樣的星空。
祭祀結束後, 江落就摘下了口罩。這副口罩令他感到不適, 明明是笑着的模樣, 卻有着死氣沉沉的感覺, 刻板、僵硬,充斥詭異。
他將這副口罩塞到了口袋之中,靜靜聽着參賽者們的低聲對話。
“你今天有發現什麼嗎?”
“什麼都沒有, 你呢?”
“我也沒有。不過,我發現這個村裡的老人很少。”
“即便是村長, 看起來也才五十多歲, 不算太老。”
農村五六十歲還下地幹活的老人家比比皆是, 因此,農村裡的老人家身體健壯, 能活到七八十歲的數不勝數,在沒什麼娛樂活動的農村,最常見的就是坐在門口曬太陽的老人家。
但在深土村,卻沒看到有幾個老人。
江落偷聽完對話後,收回了側耳傾聽的動作。
陸有一突然道:“江落, 那不是我們之前碰到的小女孩嗎?”
他拽了拽江落, 示意江落往左側看去。
江落轉頭一看, 一身紅衣的小女孩悄無聲息地遠離了父母, 從角落之中隱蔽地往回跑去。
他當機立斷道:“走, 我們跟去看看。”
江落和陸有一低調地遠離人羣,跟在小女孩的身後追去。
他們逐漸從村子裡追到了人跡罕至的邊緣, 在穿過一大片密林之後,眼前忽而豁然開朗。
密林的盡頭,是一大片墳頭挨着墳頭的荒野墓地。
墳尖如一個個小山丘,每一座墳前都刻有一塊墓碑。打眼一看,除了墳包上的雜草多少不同之外,幾乎所有的墳包都一模一樣。
江落在墳尖飛速看了一遍,很快看到了一道紅色身影,“在那。”
小女孩正在挖着墳。
她的手不過巴掌大而已,既沒有拿鐵鍬,也沒有拿鏟子,兩隻白嫩的手徒手挖着墳,很快便被凌厲的草葉和堅硬的石塊磨出了血痕。
哪怕有人來了,她也只是擡頭看了一眼江落和陸有一,又低着頭繼續挖着土墳。
江落面不改色地蹲下身,輕聲道:“小妹妹,你在幹什麼?”
陸有一瑟瑟發抖地蹲在江落旁邊。
小女孩沒有反應,江落又問了一遍,小女孩才遲鈍地道:“我在挖墳,”
江落耐心地問:“爲什麼挖墳?”
小女孩道:“我在找我的爸爸媽媽。”
“你的爸爸媽媽在墳底下嗎?”江落不急不緩地問,“那我們白天見過的你的爸爸媽媽,不是你真正的爸爸媽媽嗎?”
小女孩沒有說話,而是默默搖了搖頭,不知是在否認江落的問題,還是在表達她的父母不是真正的父母這一點。
她又挖了兩下墳,突然擡頭看着天,喃喃道:“天黑了,我要回家了。”
說完,她扔下被挖出了一個小坑的墳包和江落兩人,飛速竄進了密林之中。
江落兩人猝不及防,等小女孩的身影不見了才反應過來,陸有一嚥了咽口水,“那咱們也走?”
江落低頭看着墳包,半垂的眼睫動了動,他嘴角突然一挑,“陸有一,你挖過墳嗎?”
陸有一:“……”
十分鐘後,兩個人用撿來的兩塊長木頭開始挖起了墳。
月色當空,慘白月光打在空地上,竟比點了燈還要敞亮。
陸有一挖得滿頭大汗,專心沉浸在挖墳之後,他也感覺不到害怕了,長木頭舞得虎虎生威,墳包很快就平了一半。
這座墳裡的棺材埋得很淺,沒用多長時間,棺材皮就從墳裡露了出來。
兩個人齊心協力把土清乾淨,江落用木頭尖端翹起棺材蓋,陸有一聲音發抖,“落啊,咱真的要開嗎?”
江落動作一停,看了眼墳包,“那咱再埋回去?”
想到剛剛挖墳的辛苦,陸有一閉嘴了。
江落一個用力,猛地把棺材翹了開來。陸有一探頭一看,倒吸了一口冷氣。
只見棺材裡面躺着一男一女兩具屍體,正和他們白天裡見過的小女孩的父母長相一模一樣。
屍體已經有些腐爛,但衣服整潔,應該是最近才死。
陸有一:“這這這……”
如果棺材裡的兩具屍體是小女孩的父母,那他們白天見到的那對夫妻又是誰?
看完了屍體之後,謎題沒有解開一點,反而更加混亂。江落和陸有一將棺材蓋上,將墳包恢復成了原樣。
江落埋好最後一抔土,跑到墓碑前看墓碑上的字。
陸有一擦擦臉上的汗珠,餘光卻瞥見江落背後有亮光閃過,他心中一跳,大喊道:“江落趴下!”
江落只聽到一道破風聲襲來,他反應很快地就地一滾,一路滾到了另一座墳包之前。
他定下身後就擡頭看去,一刃寒光閃爍的大刀直直插在他剛剛待的土地之中,鋒利的刀刃沒下大半,如果不是江落跑得快,只怕他已經被這把大刀砍成了兩半。
江落朝大刀投來的方向看去。
密林之中走出一個形象怪異的男人。
他穿着一身極爲奇怪的衣服,像是一層破舊的布料纏在身上,又像是造型古樸的長袍。他從黑暗中逐漸踏入到月光之中,高大的身影踩碎落葉枯枝,走到了大刀身邊,拔起了大刀。
“蹭”的一聲,男人握着刀,看向了江落和陸有一兩人。
他的形象像是古代的將軍戰士,眼神冷酷、充斥着血腥的殺戮。江落從地上起身,脊背微彎,全身緊繃,做好了隨時攻擊和逃跑的準備。
男人給他的壓迫感極大,這個人似人非人,似鬼非鬼,身上的煞氣猶如實質,那是隻有殺過成千上萬的人才能形成的惡煞。
“你是誰?”江落試探地問道。
男人一言不發,反倒提着刀向江落走來。江落轉動着陰陽環,但在外人看來,他一動不動,好像是被嚇傻了。
陸有一猛得撲過來抱住了男人的大腿,他咬牙,大聲對江落道:“跑!”
“快跑啊,江落!”陸有一急得面色發白,“快跑!”
江落一怔。
男人略微厭煩地皺眉,停下走向江落的步伐,側頭看向陸有一,擡高了握着大刀的手。
刀光在陸有一身上閃過。陸有一緊緊閉着眼睛,分明害怕得不得了,但還是牢牢抱着男人的腿不放。正當大刀快要落到他的脊背上時,一道金光乍起,金色影子猛得將男人撲到了一旁,虎嘯聲怒吼,金色老虎的一隻爪子重重拍在男人的腦袋上,血盆大口張開,朝着男人的臉嘶吼道:“吼!”
陸有一愣愣睜開眼,江落喘着粗氣走到他身前蹲下,“陸有一,你是傻逼嗎?”
陸有一:“啊?”
江落嘴脣緊抿,壓抑往下,他面上的神情剋制緊繃,隱隱夾雜故意爲之的冷漠。好似剛剛陸有一捨身攔下危險的那一幕沒有換來他的一絲絲感動,還讓他很是排斥一樣。
“你爲什麼要撲過來,”語氣甚至有些煩躁,“我需要你這麼做嗎?”
可是陸有一完全沒有看出他的不對,他傻傻地回答道:“我看你都腿軟了,我要再慢一點你命就沒了。”
江落莫名的怒火一滯,他深呼吸一口氣,把這傻逼拉起來,冷冷看着被老虎壓在身下的男人。
剛剛在情急之下,他滿腦子都被憤怒和緊張充斥,他幾乎火氣沖天地想着:你他媽敢碰我的人?
在這樣的情緒下,他竟然召出了之前一直沒有召出過的寅虎。寅虎龐大無比,比真實的老虎還要大上一倍,江落看着男人的眼神越冷,寅虎踩着男人的爪子越用力,咆哮聲越憤怒。
男人似乎還有力氣,他握着刀的手動了動,寅虎彷彿被挑釁了一樣,一重爪又毫不留情地砸在了男人腦袋上。
鮮血從男人額頭流下,男人終於閉上了眼睛。江落帶着陸有一緩緩走過去,他銳利的目光將男人全身掃了一遍,用腳將男人手裡的大刀踢到了一旁。
陸有一眼睛不眨地看着威武的大老虎,驚歎三連就沒停過:“臥槽臥槽臥槽!”
“好特麼帥!”
他還想伸出手去摸一摸老虎,但卻看到老虎爪下的男人猛得睜開了眼,額前的傷口已經恢復如初。
陸有一嚇得一屁股坐倒,“江江落,他又睜眼了!”
江落立刻側頭看去,只見男人直勾勾地睜着眼看着他們,但除了看他們後,竟然沒有半分掙扎動作。
老虎吼了一聲,男人面無表情地看向老虎,又看向陸有一和江落,“你們是誰。”
他頓了頓,“我又是誰。”
江落:“……”
陸有一:“……”
男人的表情露出一點迷茫來,化解了他臉上的冷酷,“爲什麼這隻老虎要踩着我。”
“你再裝?”陸有一鄙夷道,“你這個死鬼,以爲這樣能騙得過我們嗎?”
“死鬼是我的名字嗎?”男人道,“那你叫什麼?”
江落:……遇事不決來一卦。
卦象證明這男人沒有說謊。江落謹慎地將金色符文化作巳蛇纏住男人,才讓他起身。
男人起身後,江落就知道他爲什麼失憶了。
在老虎撲倒男人時,正好將男人撲到了一塊尖利的石塊上。石塊插入了男人的後腦勺,不知道男人是什麼來歷,短短時間內,後腦勺上的傷口已經癒合了,傷口緊緊包裹着石塊,只剩下一小點的石頭尖留在頭皮外面。
江落眯着眼看着這傷口,甚至還笑了一下。
剛剛的火氣消散了不少,他和陸有一對視一眼,陸有一咳咳嗓子,“你真的忘記你是誰了嗎?”
男人面無表情的臉上有些空白的疑惑:“你不是說,我叫死鬼嗎?”
陸有一一噎,隨即壞笑一聲,“不,死鬼只是你的小名,你還有個大名。”
男人問:“我的大名叫什麼?”
“叫嬌嬌,”陸有一一本正經道,“因爲你很喜歡撒嬌。”
男人沉吟片刻,“那你們還是叫我死鬼吧。”
確定男人是真的失憶之後,江落也不至於對一個一無所知宛若新生的人做些什麼,他淡淡地道:“陸有一,我們走了。”
陸有一立馬拋下死鬼跟上了江落,兩個人走出墳地,可剛剛想殺他們的男人卻撿起了大刀默不作聲地跟在他們身後。
江落放出寅虎,冷冷扯起脣:“你再跟着我們,我就不客氣了。”
“爲什麼?”死鬼困惑地看着他們,“我們不是朋友嗎?”
誰會跟想殺自己的人是朋友?
江落不再廢話,放出寅虎對付男人,和陸有一快步離開了墳墓。
被丟在原地的男人艱難地抵抗着老虎的攻擊,慢慢挪步往他們追去。
……
半個小時後,江落和陸有一回到了住處。他們和同伴們說了小女孩父母屍體的事,這一點太過奇怪,衆人理不出什麼思緒。
“看來只能等待明天的祠堂選人了,”聞人連皺眉道,“這個選人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你們覺得像不像是選擇獻祭的人?”
“但如果是選獻祭的人,村長應該不會說出‘大家不要着急’‘千萬不要發生爭端’這樣的話,”葛祝託着下巴道,“除非這個獻祭,在他們眼中代表着好的寓意。”
廖斯正要說什麼,突然擡眸看向了窗外,眼中驚訝一閃而過,隨即笑眯眯地道:“門外好像來了個活死人。”
他的話音剛落,房門前的縫隙中就倒映出了一道影子。
陸有一瞬間扭頭看向江落:“不會是死鬼吧?”
江落挑挑眉,下牀去開門,外面站着的果然是猶如古人、手提大刀的男人。
男人身上有諸多傷口,傷痕已經癒合,只有更加髒亂的衣衫和血跡能證明他的狼狽。男人看到江落後,眉目一鬆,但仍是癱着臉道:“朋友,我來找你們了。”
陸有一幾人走到了江落身後,陸有一一言難盡道:“怎麼還是你。”
廖斯在人羣后看着男人,他眼中閃了一閃,提高聲音道:“江落,你們認識這個活死人嗎?”
男人聞聲,往廖斯的方向看了一眼,廖斯無聲做着口型:你怎麼來了?
但口型剛剛說了一個字,男人就毫無波動地轉開了視線,目光定在了江落和陸有一的身上,像是完全不認識廖斯的模樣。
廖斯額角一抽,滕畢怎麼變成這樣了?
“他是活死人?”江落轉頭問廖斯,“活死人是什麼?”
廖斯回過神,解釋道:“活死人是身體雖死了,卻能像活人一樣行動的人。他們同行屍不同,仍然具有活着的記憶和情感,好像是活着,但又是死人。”
葉尋補充道:“活死人極爲少見,有的人煞氣太重,死了也沒有陰差敢拘走他的魂,機緣巧合之下,才能成爲一個行走天地間的活死人。”
而面前這個男人,無疑是葉尋口中說的這一種。
江落饒有興趣地想,一個少見的活死人,爲什麼會出現在深土村?
又爲什麼會來殺他和陸有一?
衆人好奇地看着男人,眼見有其他參賽者注意到了這裡的動靜,江落讓男人進了屋。
男人坐在桌邊,將大刀放在桌面上。他的刀上還有襲擊江落時留下的土壤,在燈光之下,江落可以清楚地看清這把刀的樣子,利刀樣貌卻很是簡單。刀柄上纏繞着一圈黑色的布料,除此之外,沒有任何的裝飾。
在江落的注視下,這把刀的周圍涌出了一些黑色的煞氣。在煞氣翻滾之中,有無數鬼面猙獰着想要逃走,又被囚禁在刀面之中。
“你想要我的刀?”死鬼突然道,“但我不能把它給你,因爲我只有這一把武器。”
江落收回眼,側着頭懶洋洋道:“你是怎麼找過來的?”
“跟着你們的氣味,”死鬼劍眉皺起,道,“氣味駁亂,讓我繞了好大一圈。朋友,你們難道想甩掉我嗎?”
陸有一悄悄在葉尋耳邊道:“他說話好奇怪,文縐縐的。”
葉尋頷首,“看他的樣子,應該是活了有幾百年的活死人了。”
卓仲秋在這時好奇地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死鬼道:“我叫死鬼。”
衆人沉默,“……真是一個好名字。”
天色已晚,到了該休息的時候。衆人將這些事暫且放下,先回牀上休息。
等別人忙忙碌碌無人在意的時候,廖斯像是不經意地站在男人身旁,看着窗外景色,“滕畢,你在搞什麼?”
死鬼奇怪地看着他,“滕畢是誰。”
廖斯皺了皺眉,“你是真忘了還是假忘了?”
死鬼不想要理這個古古怪怪的人,他閉上眼睛,視而不見。
廖斯笑容一僵,見白樺大學的人要過來,只好按下不提。
第二日。
一早,江落就出了門,打算去找一找昨天遇見的那個小女孩。
沒過多久,他就發現了村裡的變化。
村裡來來回回多了許多姑娘。這些姑娘面色紅潤,如黑珍珠般的眼睛明亮而情意綿綿。她們富有光亮的髮絲辮在身後,身形纖細,衣衫從頭到腳整潔而貼身,精緻得仿若不是個農家姑娘。
江落就近找上了一個面善的姑娘詢問,甫一靠近,他就在這姑娘身上聞到了一股馨人的清香,“這位妹妹,你知道爲什麼今天會有這麼多漂亮女孩嗎?”
江落相貌好得不似凡人,故意笑着時更是讓人臉紅心跳,再加上嘴甜,姑娘捂着嘴笑了笑,眼中燦若星辰,“因爲祠堂今天要選人呀。我們都想要當神的新娘子,當然要好好打扮了。”
“祠堂選人是給神選新娘子?”
姑娘的眼裡逐漸染上了癡迷的神色,“祠堂只有在給神選新娘子的時候纔會開啓,我們早就把自己許給了神。只要神選中了我,就會在一個吉祥的日子來把我迎娶走。”
江落若有所思地告別了女孩,在村內轉了一圈沒找到紅衣小女孩之後,回到了住處和同伴們匯合。
同伴們同樣注意到了村內女孩的事情,聞人連支着下巴問道:“你們知道落花洞女嗎?”
“落花洞女與趕屍、放蠱一同稱作是湘西三邪,”聞人連輕聲道,“落花洞女是一些在想象之中將自己嫁給了神的未婚女子,她們的心上人是神,就不會再爲凡夫俗子動心。她們每日都會保持好自己的美麗與嫺靜,以期盼着真正嫁給神的那日。”
卓仲秋道:“你是說,這裡有神?”
聞人連搖了搖頭,“是真的有‘神’,還是有人在裝神弄鬼,我們是猜測不出來的。如果我們想要搞清楚這裡面的秘密,最好的辦法就是混入那些女孩之中,今天下午六點的時候再去祠堂一次。”
漫不經心的江落聞言,突然有些不好的預感,他不着痕跡地後退一步。
“要想混入女孩之中,當然要扮成女孩,”聞人連含笑道,“我雖然可以,但只有我一個人還不夠。是不是,江落?”
衆人整齊地回頭看着江落。
江落:“……我不穿女裝。”
打死不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