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承睿這一瞬間以爲自己出現幻聽,他足足用了五秒鐘來消化席一樺說出的話,然後,他還是不敢置信,爲了確定信息,又問了一遍:“你沒強行性侵犯過,一個男孩?”
席一樺怒道:“你亂講什麼?我是那種人嗎?你認識了我幾十年,我是那種人嗎!?”
他最後一句幾乎是喊出來,向來從容淡定的席一樺,第一次現出激憤和怒火,瞬間,他臉上現出瞭然的神情,想來已經想明白前後關節,他咬牙點頭說:“原來是這樣,你以爲我跟鄭明修做□交易,於是爲了取得他們的信任,就跟他們一樣?你就這麼看我?啊?!阿睿,你可真是我的好兄弟,我不求你對我百分百信任,但總該有基本的人格判斷吧?我像是會對着一個男孩硬得起來並且禽獸不如地虐待他們的人嗎?我像能從那種事中獲得樂趣的人嗎?!你怎麼會這麼想?我知道了,是莊翌晨有意誤導你對不對?!”
黎承睿腦子裡轟然一聲,這段時間來支撐他的認知突然就如大廈傾倒,嘩啦一聲巨響,地面一片廢墟。他在煙塵滾滾中茫然不知所措,心底深處涌上一種由衷的恐懼感,哪怕槍林彈雨,哪怕刀劍加身也從未有過的恐懼感。
一種讓他如墮冰窖的恐懼感。
他以往想也不敢想的某個可能性,突然之間如鑽出重重雲層的陽光,刺得他頭疼欲裂,冷汗直流。
在一片冰冷當中,他聽見自己的聲音,乾澀而艱辛地問:“那,爲什麼你上次認同我說你做了虧心事?還跟一個男孩有關?到底是怎麼回事?”
席一樺皺眉,現出躊躇,顯然不太願意提及那件事。但黎承睿伸手揪住了他的胳膊,啞聲說:“告訴我吧,樺哥,跟我說。”
這一聲樺哥令席一樺的臉色都不同,他微微閉上眼,隨後睜開,擺擺手說:“你等我想一想。”
黎承睿盯着他,近乎哀求說:“告訴我。”
席一樺看着他,忽然問:“有煙嗎?突然間很想來一根。”
他從不抽菸,因爲他從來冷靜而自持,除了對黎承俊的事上失控外,他一舉一動都在自己的掌控範圍內。可他現在卻想抽菸,黎承睿知道,這是他心裡也在劇烈鬥爭。
黎承睿默默掏出煙盒遞過去,席一樺撿了一根叼在嘴邊,黎承睿替他點了,席一樺深深吸了一口,又慢悠悠吐出,這個過程他進行地很慢,煙霧從他口中被吸納進去,儘可能地鑽入他的身體,然後再透過鼻孔被噴出來。
“你還記不記得我老豆?”席一樺自言自語一樣開了口,他的視線投向窗外,這是離地二十幾層的高樓,從此處望出去,新界萬家燈火。
他臉上慢慢笑了,說:“你可能沒印象了,他死那時你還小。我老豆跟黎Uncle不同,他做了一輩子小警察,破案衝在前面,立功卻沒他的份,窩囊了一輩子,可老是那麼開心。我從小就看不慣他,我覺得做警察該像你老爸那樣,有勇有謀,小時候我不知道多羨慕你們倆兄弟,因爲你們有個好老爸。”
“我老豆只會教我做人最要緊不能虧良心,可什麼是良心?他因公殉職後,連撫卹金都是黎Uncle幫忙才爭取到,他對他那幫手足兄弟的確是有良心啊,但怎奈別人根本不這麼看他,那幫混蛋連死人功勞都要爭,要不是你老爸,我們家睡馬路都可能。你說,良心有什麼用?幾文錢一斤?”
席一樺低頭又吸了一口煙,搖頭說:“可說來真怪,我做了我老豆一輩子都做不到的事,當了他一輩子都望不到的高層,可事到如今,我卻經常想起他說的這句話,做人最要緊不能虧良心,”他沉默了一會,自嘲一笑說,“他是對的。”
黎承睿沒有打斷他,只是傾聽,默不作聲。
“那件事,發生在兩年多前,我到今天都記得很清楚。”席一樺微微低頭,聲音低沉而清晰,“那一陣莊翌晨已經盯上你大哥的實驗室,我很清楚洪門的野心,也很瞭解莊翌晨這個人,阿俊那種脾氣,說句難聽的,莊翌晨一槍崩了他不過分分鐘的事。我於是主動請纓,負責清理洪門的案子。我通過線人知道莊翌晨有意想收買一個或兩個警隊高層,這對我是絕好機會,於是我們一來二去的,就開始彼此試探的較量。”
“莊翌晨奸詐狡猾,很難對付,但他卻有個弱點,那就是鄭明修。我發現他很信任鄭明修,對他好得簡直就像親兄弟。鄭明修說什麼,只要不過分,莊翌晨基本不會反對。而比起莊翌晨這個人,鄭明修簡直太好對付了。這個人愛玩性%虐,本性兇殘卻又不夠膽,我沒費什麼功夫,就給了鄭明修機會跟我套上交情。”
“我其實事先知道他的嗜好,也知道他玩的對象很無辜。但我從沒想過救那幾個少年,我不怕老實跟你講,我在這件事上沒什麼正義感,對我來說,全世界都比不上阿俊。”
“所以,有天晚上莊翌晨通過人找到我,讓我幫鄭明修一個忙時,我想也不想就答應了。因爲對我來說不算太大的事,但這件事做了,鄭明修必定要感激我,而莊翌晨也一定要給我面子。”
“你做了什麼?”黎承睿沙啞着聲音問。
席一樺目光流露出愧疚和悲哀,他緩緩地說:“那天晚上,鄭明修跟陳子南一不小心玩大了,把一個男孩玩死。莊翌晨請我辦的事,就是將這個男孩的死僞造成自殺。”
黎承睿渾身一震,他睜大眼,像一個等待審判的死囚犯,絕望而痛苦,卻不知道如何是好,他不得不靠在牆上,用全部的理性,機械地問:“以你的能耐,僞造法醫鑑定,警方記錄確實不難。莊翌晨沒找錯人。”
席一樺深深吸了一口煙,低聲說:“我事後才見到他的屍體,就算是我這種處理過多宗謀殺案,見慣兇殺場面的老警察,看到他的屍體也畢生難忘,那是,我見過的,死得最慘的人,而且他那麼年輕,十六歲不到,看檔案還是個好學生,根本不是什麼不良少年。我才知道,我到底做了什麼孽。”
“我以爲很快就會忘記這件事,可這麼久了,有時候睡不着還是會想到那個男孩的臉,我調查過他,原來他還是家裡獨子,他一死,那個家幾乎都要散了。我讓這個男孩死了都地方伸冤,從這點看,你那天罵我其實罵得對,我就算坐監,也彌補不了我犯下的罪。”
黎承睿看着他,一字一句地問:“他的名字,你還記得嗎?”
“當然,”席一樺閉上眼,深深嘆了口氣,“他就是連環兇殺案兇手曾傑中的犯罪動機,他的名字叫徐悅凌,英文名Joe,可認得他的人,都喜歡叫他作阿凌,曾傑中跟他,就像我跟你們倆兄弟一樣,從小在一起,除了阿凌父母移民,阿凌回港唸書,雖然住祖父母那邊,但平時跟曾傑中還是很有來往。”
他說完這些,慘淡地笑了笑說:“阿睿,說句老實話,其實從陳子南案一開始,我就隱約猜到整件事跟阿凌的死有關係,但我沒有說,因爲我從心底其實也贊同兇手的做法,甚至暗暗盼望兇手別在計劃沒完成前被抓。後來曾傑中死了,我跟莊翌晨撕破臉皮,一定要把他定罪,除了爲完成任務,另一方面,可能潛意識裡,我也想替那個男孩做點事。”
“至於這次,我做不成總督察,以後在警隊聲譽受損,大概也混不下去,但我不覺得有多遺憾,我總感覺好像冥冥之中有誰在審判,有罪的人,一個都逃不了。我能活着,已沒什麼好抱怨的了。”
黎承睿痛苦地閉上眼,他呆愣了片刻,命令自己恢復神智,啞聲說:“你說的這些,只是你的一面之詞,沒有證據,我不信……”席一樺搖搖頭,無奈地問:“你寧願相信我是強¥奸犯?好吧,如果那樣能讓你好受點,隨你怎麼想。”
不是的,黎承睿想搖頭,可是他心裡卻有個聲音,帶着自欺欺人和近乎卑微的奢望,奢望一切真相就只是如此,席一樺只是強#奸犯,阿凌只是死於自殺,林翊,只是一個單純的,被傷害了的少年。
可是他騙不了自己。
陳子南、吳博輝、鄭明修、程秀珠、曾傑中,所有因涉案而死去的人一一浮現在他腦海,早先有些自己以爲多想了疑點,此時又如電影放映機一樣在腦子裡重新轉動播放。
只是這個播放,像有絲線纏住了心臟,看一遍,痛一遍。
他不用照鏡子也知道自己此刻臉色慘白得不像人,但是他必須命令自己做一些事,做一些督察黎承睿必須要做的事。他衝席一樺點點頭,冷聲說:“我知道了,如果,如果事實真如你所說的那樣,我爲之前誤解你而道歉。”
席一樺目光有些擔憂,說:“阿睿,你沒事吧?”
黎承睿看着他,幾乎有種將事情向他和盤托出的**,這畢竟是他最信賴的兄長,可是他不能,以席一樺的精明,只要他此刻說出林翊的名字,席一樺不出一天就能查出前因後果。
在他心裡,始終不捨得對林翊不利。
黎承睿搖搖頭,深吸了一口氣,轉身朝電梯口走去。
“阿睿……”席一樺在他身後叫他,“你去哪?”
“去,查證你說的是不是真的。”黎承睿頭也不回,艱難地往外吐出字,“我不信你,樺哥,對不起,我不能就這麼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