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承睿第一次,在林翊面前落荒而逃。
他無法面對這樣的信息,它就如一把鋸齒,將他活生生鋸開成兩半,每一邊都鮮血淋漓,每一邊都無望痊癒。他開着車在路上漫無目的地轉了三小時後,終於有些心緒安寧,他想,這件事終究要面對。
撇開他是林翊戀人的身份,撇開他是席一樺異姓兄弟的身份,他還是個**,他還有職責,有責任,**就意味着,他要取證,他要在證據中還原案件的真相,他不能冤屈無辜的人,可是也不能讓罪犯逃脫。
他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打開車內抽屜,那裡面一把鑰匙靜靜臥着,那是莊翌晨交給他的所謂禮物。黎承睿腦海裡早已記住那個地址,他握緊鑰匙,閉上眼靜默了一會,睜開眼後驅車前往地址上所記的住宅樓。
這是位於港島的密集小區內一間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高層小公寓。黎承睿打開房門的時候發現一股黴味沖鼻而來,顯然已經很久沒有人來。
裡面空空蕩蕩,沒什麼傢俱。推開房門,卻發現那裡有整齊桌椅,桌子上擺着相應儀器和一臺連接電腦,黎承睿走過去一看,馬上認出,那是用於監聽器的收聽設備。
黎承睿皺眉,他忽然瞥見角落裡放着一個相框,拿起來一看,他臉色變了。
那是自家大哥黎承俊的照片。
不知道什麼時候照的,大概很久以前了,黎承俊還穿着土裡土氣的襯衫,外面套着臃腫的白色羊毛外套,渾身顯得毛茸茸的,似乎發現了什麼驚奇的東西,他睜大了眼睛,一臉無辜而好奇。黎承睿熟知這種表情,每次他家大哥發現什麼了不得的東西,都會這樣專注。黎承睿從來知道俊哥長相斯文俊逸,但他卻從來不知道,原來他這個表情被定格下來,居然顯得如此天真可愛。
但黎承俊從來不可愛,實際上他是氣死人不償命的時候居多,他之所以看起來很可愛,是因爲拍照的人覺得他是這樣。
所以會抓拍他這樣的神情。
能這麼看待黎承俊的,將他幾十年如一日寵着護着的,只有一人。
黎承睿已經可以肯定,這是席一樺的手筆了。
他有種很微妙的感同身受,他打開桌上的電腦,示意開機密碼那,他想也不想,輸入了黎承俊的生日。
密碼不正確,黎承睿想了想,又在後面加上席一樺的生日。
還是不正確,黎承睿看着桌子上那張照片,他覺得很熟悉,這個時候這個樣子的黎承俊,一定對席一樺來說有特殊的意義,不然不會被打印出來,冒着被人發現的危險,只爲了能被時時觀看。
突然之間,黎承睿靈光一閃,他拿出電話,撥通了黎承俊的,問他:“俊哥,你還記不記得,大姐跟樺哥解除婚約是哪一年?”
“記得啊,當時我還在讀大學嘛。”黎承俊報出一個日期。
黎承睿想了想,還是問他:“你那時候好像不太想樺哥跟大姐結婚,爲什麼?”
黎承俊漫不經心地說:“我哪記得,大概是青少年階段古怪的獨佔欲吧,無論是對樺哥還是姐姐,我可能都有這種心理,很正常啊,你沒有嗎?不過你不會是在暗示我說他們分手是我的錯吧?我那時候雖然愚蠢,但他們倆不笨,別把這種帳算在我頭上。”
黎承睿問:“我純粹是好奇,你當年做了什麼?對大姐說樺哥的壞話?還是反過來?”
“中傷別人很浪費時間,”黎承俊有些不耐地說,“我就是趁着生日的時候樺哥問我要什麼禮物,我說你別當我姐夫,只做樺哥好不好。你想笑就笑吧,但年紀小不就等於有權利犯傻嗎?就算我這麼理性的人,也難免要經歷那個過程。”
黎承睿點點頭說:“那就對了。”
他一面說,一面飛快在那個年份上加上黎承俊的生日日期,果然,密碼對了,電腦被打開。黎承睿快速瀏覽電腦,隨即發現了一些東西。
“幹嘛不說話?”黎承俊在電話那端說,“你不說話我掛了。”
“沒什麼,”黎承睿盯着那些文件,心裡的痛苦涌了上來,他沒人可以說,現在對着電話,向着自己心目中從來就是不靠譜的兄長,他突然有了傾訴的欲//望,他艱難地說,“俊哥,樺哥要是做了壞事,我該怎麼辦?”
“什麼程度的壞事?”黎承俊問,他的口氣難得正經。
“如果是,對你對我,都無法接受的壞事?”
黎承俊沉默了一會,然後說:“如果真是那樣,你有理性,該做些什麼,還要我教你?”
黎承睿沒有應答,他默默按斷了電話。
電腦裡文件按時間順序進行了詳細分類,多數爲音頻文件,也有少數的視圌頻文件,還有大量的圖片,內容全是一個人,黎承俊。
黎承睿站起來,他走出房間,來到小圌陽臺那,窗簾後果然架着高倍望遠鏡,他從望遠鏡往固定的方向看過去,那裡鎖定着一個目標。如果是旁人不一定能認出,但黎承睿一下就發現了,那個地方,對着的是xx大學教員住宿樓,鎖定的地方是17層,黎承俊獨居的寓所。
這麼幾年,想必席一樺就坐在這,一個人安靜地看着黎承俊的生活。他知道黎承俊是個異/性/戀,也知道有很多事無fǎ勉強一個成年人,所以他用這種瘋狂的方式介入黎承俊的生命中,可是對方卻一無所知。
黎承睿突然間覺得心中酸澀,他想,怪不得這幾年俊哥就沒談成過一次戀愛,除了他本人的緣故外,席一樺怎麼可能放任他去結婚生子?
他連自己的婚姻都義無反顧地放棄了。
可即便如此,再怎麼說愛,他也沒有權利去窺探別人的生活,就如,他沒有權利去傷害無辜的少年一樣。
這果然是一份大禮,莊翌晨想必花了不少心思去查,還趁着席一樺不在弄到這的鑰匙,但這個**的價值,拿去要挾席一樺沒準會適得其反,倒不如賣個面子給黎承俊的弟弟,黎承睿督察,那才能真正攪和了席一樺的好事。
黎承睿深吸了一口氣,他想起林翊瑟瑟發抖的身體,想起鏡頭下毫無**可言的黎承俊,終於站了起來,拿出電話,給趙海臣打了過去。
然後,他走出這間公寓,輕輕帶上門,開車往相熟的射擊俱圌樂圌部開去。
這傢俱圌樂圌部他曾帶林翊來過一次,但十幾年前,黎承睿第一次打槍,就是席一樺帶他來這。那時候他還不是警圌察,席一樺還只是個剛進重案組不久,亟待表現個人能力的年輕探員,他當時沒權帶黎承睿去警隊訓練場,於是就帶他來這。
“一個好警圌察,首先得有一手好槍法。”
這句話黎承睿記了十幾年,也相信了十幾年,那會他多容易滿足,摸上槍,不管子彈真假,只要對準靶心扣響扳機,就會有單純而真摯的成就感油然而生。
其實回想過去,在十幾年前席一樺就很不簡單,二十幾歲就當上督察,三十歲提升高級督察,現在是總督察,無論在哪個崗位,他都能屢屢建功,他的成績是有目共睹的,即便是最苛刻的小人,也無法攻擊他的工作能力。
所以黎承睿從小崇拜他,信賴他的判斷,尊重他的建議,在他強大的光環下鞭策自己努力上進,這是席一樺給他最正面的影響,一直到今天,黎承睿心裡仍然有這種根深蒂固的信服。
可在此時此刻,黎承睿忽然開始想一直被他忽略的一個關鍵問題:席一樺這麼優秀,他到底除了努力外,還付出過什麼代價?
哪怕這些代價很不堪,哪怕違法亂紀,哪怕明顯背離他們從小接受的價值觀,但如果它變成一個男人成功過程中不可避免的必要損失,那麼,席一樺是不是也不知不覺習慣?不知不覺改變自己?
或者,他從來沒有認識清楚,席一樺到底是什麼人。
黎承睿眼睛微眯,他給席一樺打了電話,約他來這。然後,他開始挑自己喜愛的彈道和手圌槍,帶上耳機專心致志開圌槍射擊。
他的手很穩,手心無汗,這是常年艱苦訓練中練就的本事。那個時候,黎承睿總在想,他必須得有一樣本事超過席一樺,比如射擊。
他付出常人難以想象的艱辛,終於成爲警隊聞名的阻擊手,他的技術即便在美國也能與同行一較高低。只是到了後期,他早已將爲何要練槍法的初衷遺忘,此刻突然想起,黎承睿感到有種深深的悲哀。
他意識到,不管承認與否,他與席一樺,有很深的兄弟感情。這種感情深到他自己也意料不到,難怪古人稱兄弟如手足,他此時此刻,確實有硬生生要斷腕的痛楚。
身後傳來腳步聲,黎承睿回頭,席一樺果然如約而至,他看起來與以前毫無分別,身上穿着價格不菲的名牌西服,頭髮一絲不亂,目光銳利而精明,風度優雅又不失威儀。
這個人,他一直視他如兄如師,如果可能,黎承睿永遠不願面對這麼一天。
他面無表情地轉過臉,揮手就是一槍,正中靶心。
席一樺拍拍手掌,微笑說:“好槍法。”
黎承睿拿下耳機,轉頭看他,說:“我打的第一槍還是你教的。”席一樺笑着說:“這就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阿睿,我以你爲榮
“樺哥,我一直很想聽你對我說這句話,”黎承睿淡淡地說,“但我今天聽到了,卻一點都不開心。”
席一樺笑着搖搖頭說:“你又不是十幾歲的小孩子,我誇你一句,你還怎麼會開心。”
“我不開心,不是因爲我不尊重你了,”黎承睿說,“我一直很尊重你,就算現在還是,但我不開心真正的原因,是你令我太失望。”
席一樺挑起眉毛,似笑非笑地問:“哦?”
黎承睿低下頭,慢慢把槍上膛,輕聲說:“我剛從你名下的小公寓出來。”
席一樺臉色一變,說:“你怎麼會……”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爲。”黎承睿拿起槍,虛虛指向他,搖頭怒道,“你是爲俊哥做了許多,可你有什麼權利去侵犯他的**?你告訴我,你每天坐在那看他洗澡睡覺,看他帶女朋友回來上牀,你是什麼心態?你不覺得自己很變圌態嗎?席一樺!你到底想幹什麼?!俊哥再不通人情世故,他也是我們一起長大的,你就這麼覺得可以把他控制在鼓掌之間嗎?你到底當他什麼?!”
席一樺臉色變白,僵硬地轉過頭,半天才說:“我從頭到尾,都不會害阿俊。”
“如果只是俊哥這件事,我看着這麼多年弟兄的份上,可以放你一馬,可是你不該做了一件別的,”黎承睿咬牙問,“你現在告訴我,兩年前你是不是就知道鄭明修他們那些變圌態事?”
席一樺猛地睜大眼睛盯着他,說:“那是我的任務,你也是警圌察,應該知道有些任務是絕對要保密的!”
“我不是怪你沒給我破案時提供線索,我是問,你是不是爲了取得他們信任,也做了同樣傷天害理的事!”黎承睿猛地一下把槍指住他,壓抑着怒火問,“不要想騙我,我敢問,就肯定知道內情,我只想問你,樺哥,你是不是爲了完成任務也幹過同他們一樣的事?!”
席一樺退了一步,他眼中現出痛苦和懊惱,卻仍然挺立着對向黎承睿的槍,厲聲問:“你也是警圌察,你來告訴我,取得毒販信任的最好辦法是不是販毒?取得堂口老大信任的最好辦法是不是去砍人?你現在來指我做錯,難道要我把你踢回警校再上一回課嗎?!”
“閉嘴!”黎承睿咬牙說,“這不一樣,你心裡清楚,這不一樣!”
席一樺深吸一口氣,坦然地看着他說:“沒錯,你說得對,這確實是我這幾年來唯一一件想起來就深深自責的事,你可以開圌槍打我,如果你不服,儘管開圌槍,你的槍法是我啓蒙的,你拿它打我,我毫無怨言。可是,你能不能看在這麼多年兄弟的份上,不要,不要把那些事告訴阿俊?”
席一樺淡淡一笑,說:“我不會害他,要我說多少次你纔會懂?我不會害他,我就算自己死,都不會捨得傷害他。”
黎承睿呆了呆,在這一刻,他心裡五味雜糅,說不出什麼,他只知道,不管席一樺是什麼人,他這句話沒說錯,就如他也肯爲了林翊赴湯蹈火一般,不需要理由,事情從來只是那樣。
他看着席一樺,慢慢放下槍,然後說:“樺哥,做錯事就要受罰,你的懲罰不是挨我的槍子。”
席一樺平靜地看着他,然後點頭說:“做你該做的吧,我理解。”
黎承睿忽然慘淡一笑,說:“你跟俊哥說同樣的話。”
席一樺這才真正現出慌亂的神色,急忙問:“阿俊?他爲什麼這麼說,你告訴他什麼……”
“我問他,如果樺哥做了我們都無法接受的錯事該怎麼辦,俊哥說做我理性上該做的事。但是,我知道,他下一刻肯定會去訂機票回來。”黎承睿嘆息說,“你習慣保護他,卻總是忘記了他是一個多聰明的人,以及,他也姓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