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晟聽玉娘這話,彷彿後悔只將董明河逐出京去,沒將他重重治罪一般。說來若是當時以董明河誤診爲由將他問罪下獄自然可行,可母后當時自家性急,立逼着將董明河削職,逐出京去。如今再要反悔,卻是不好再用這個罪名來拿他,哪有一個罪名懲處兩回的,這是亂法。景晟年紀雖小,卻也明白其中利害,唯恐玉娘任性,忙勸玉娘道:“母后息怒,他即治壞了父皇,名聲已壞,以後哪個還敢找他瞧病呢?以後自有他辛苦的日子呢,何必再理他。您出來會,也該累啦,兒子送您回去。”說着一面扶着玉娘上了肩輿,又令擡肩輿的內侍們仔細腳下,別晃着皇后等。
玉娘因聽景晟提着董明河,唯恐他忽然起意將董明河復召進宮來,就有麻煩,是以故意做個惱怒的模樣來,只叫景晟死心。玉娘連着乾元帝也能哄住,何況景晟,且更有母子大義在這裡,果然就叫景晟打消了主意。
又說母子們回在椒房殿,景晟徑直來見乾元帝,端端正正地先與乾元帝問了安,又問四周服侍的人,乾元帝可曾用藥,用了多少,翻沒翻身云云,之後便如平常一般,將今日朝中事與自家的處置說了與乾元帝聽,
乾元帝口不能言,只好把一雙眼盯着景晟看。景晟自監國以來,除着要早朝,批閱奏摺,接見大臣之外,自家的功課也不能放下,是以十分辛苦,臉上瘦了一圈,倒顯出臉上輪廓有幾分堅毅來。乾元帝瞧在眼中,一時也不知是甚滋味,情不自禁地轉眼去看玉娘。玉娘見乾元帝瞧她,臉上露出笑容來,輕聲慢氣地道:“聖上,可是您要甚?我不在的時候,您要甚,您與他們講,何苦等我回來呢。”
乾元帝聽着這幾句只想笑,玉娘留在椒房殿中服侍乾元帝的自是她的心腹,莫說是乾元帝不能言語,便是乾元帝能言語,在他們耳中只怕也是馬耳東風,乾元帝心上直想笑,口角要抽不抽地一抖,只他如今瘦得兩腮深陷,這臉上微微一抽,看着竟是格外可憐可怖。
景晟哪裡知道乾元帝與玉孃的這場眉眼官司,只照着本分將每日政務與乾元帝說了,又把陳裹敲登聞鼓告狀的事也回了,玉娘便道:“好了,元哥兒,你還有許多事哩,先回去罷,明兒再來瞧你父皇。”景晟應諾,站起身來行禮退出。
看着景晟去遠,玉娘這才坐到乾元帝身邊來,將乾元帝的手拉起來,拿着溼帕子仔仔細細地將乾元帝的手擦過,口中笑道:“您那時使人毒啞了李氏,可想過今日沒有?這口不能言的滋味如何呢?”
乾元帝當日使人給李媛灌下啞藥,正是因李媛口口聲聲嚷着玉娘即是阿嫮,是回來復仇的。他當日一是以爲李媛失心瘋了;二是怕玉娘知道,他當日拿她當阿嫮替身不喜歡,是以將李媛毒啞。如今再看,李媛所言可不是實情。
乾元帝這裡倒是又想笑了,也不知是笑他自家有眼無珠,叫色迷了眼,還是笑玉娘,深陷泥淖,同他一般掙扎受苦,只是又哪裡笑得出來。
玉娘挪了乾元帝另一隻手來擦,依舊慢條斯理地道:“說來景和要對景明動手,我是知道的呢。”說了,對乾元帝臉上看了眼,果不其然地見着乾元帝將雙眼睜大,玉娘臉上一笑,俯下身在乾元帝耳邊輕聲道:“若是無有我的成全,您以爲那香袋是怎麼到景明身邊去的?您那好兒子要害的其實是景寧哩。是我引得景明身邊的小內侍過來,又把香袋扔在他必經之路上。您看,小孩子到底是小孩子,看着鮮亮的東西,哪有不喜歡的。您這會子可恨我不恨?”
乾元帝盯在玉娘臉上,黛眉粉面,瓊鼻櫻脣,垂下眼睫時依舊一副溫柔姿態,口中說的卻這樣血淋淋事。看着她這幅模樣,乾元帝心上忽然一軟:可憐的孩子,她瘋了。
玉娘不知乾元帝心上竟還憐憫她,將乾元帝手擱下,便命人送蔘湯來,又與乾元帝笑道:“您可得好好得,阿寧下個月要完婚了,將有新婦與您敬茶呢。”自家起身退在一邊。
宮人們將蔘湯送入,一個將乾元帝頭托住,一個拿着小銀匙慢慢地往乾元帝口中喂蔘湯。無如乾元帝不能吞嚥,蔘湯一半兒流了出來,待得一盞蔘湯喂完,宮人們扶乾元帝躺好,玉娘又在乾元帝身邊坐了,含笑道:“我知道您咽不下哩,可您要是不多用點兒,又怎麼撐得下去呢?您若不在了,我可怎麼辦呢?我辛苦這些時候,您若是不在了,豈不是都付諸流水,您也忍心麼?”
這段話倒是說得情深意長,便是乾元帝知道了玉娘即是阿嫮,聽着這些也不禁心上一酸,喉中忽然出了幾聲。玉娘聽着乾元帝有動靜,一面替乾元帝掖緊被角,一面細聲細氣地道:“您好好地睡,還有許多事等着您看呢。”
我要你活着看沈嚴兩家雪冤,纔算是報了這場仇怨。你要是在此之前就死了,可也太便宜你了。
“聖上,殿下,趙王在殿外求見。”金盛從外殿進來,如今他每回看着乾元帝都忍不住要憐憫一二:“聖上從前可說是龍章鳳姿,儀表非凡,如今病得脫了形,這人呀,便是九五至尊也經不起病來纏哩,也虧得殿下一片癡心,時時陪伴着,不然聖上也太可憐些。”金盛再得玉娘信賴,也是半路到玉娘身邊的,自是不曉得玉娘與乾元帝那場不死不休的仇怨,反以爲玉娘待乾元帝有情有義,倒是爲他二人惋惜起來。
玉娘聽着景寧名字,自然命宣,又與乾元帝道:“景寧這孩子也不知像了誰,怕是你幾個孩子中頂有孝心的。”說着就看景寧走了進來,身上石青皇子常服,臉上也瘦了許多,已有了俊秀少年的模樣。
景寧到得榻前,與乾元帝與玉娘問安,而後果然將婚期延後的話說了來。玉娘聽了,嘆息道:“禮部,宗正那裡萬事俱備,吉日也是欽天監按着你們兩個的生辰擇定的,若是錯過了,可要延到明年去了,這還罷了。顧氏那頭可怎麼說呢?便是她嫁與你,你也要替她想上一想。”
景寧臉上慢慢地漲紅了,垂了眼道:“我託顧大人與她去了信,訴說因憂心父皇之疾,無心婚姻,她那裡也是答應的。”玉娘聽着這話,嗐了聲道:“你這孩子!都多大了還這樣胡鬧!你都這樣講了,難道她還能不答應麼?她還要不要臉面德行了!便是你們兩個都商議得了,你父皇的旨意在你們眼中就是兒戲麼!”
景寧聽着玉娘發怒,不敢再站,撂袍在玉娘腳前跪了,,臉上更是紅得滴得出血來:“兒子不忍母后兩邊兒辛苦操勞,晚些時日又能如何呢?便是顧大人也是贊同的。若是依時成婚,兒子這一世心上都過不去,還請母后成全。”
玉娘從前只以爲景寧溫柔敦厚,哪裡知道性子竟是這樣執拗,氣得無可答言,把他點了點。景寧又與玉娘叩了首:“母后休怒,兒子日後再不敢違拗您了。”玉娘還待再說甚,看着乾元帝正睜大了眼瞧着景寧,只得道:“罷了,你起來罷。”又喚金盛。
金盛不意從前最是安分老實不惹事的趙王一惹就惹了這樣一樁事來,正縮在後頭不敢言語,聽着玉娘喚他,只得趨步向前:“奴婢在。”
玉娘又瞪了景寧眼,方與金盛道:“去取一對兒玉連環、一對兒金鑲玉花瓶來,賞與顧氏。再與顧大人道,孩子們有孝心我知道了,只是婚期是聖上欽定,不好擅改。”
景寧想延遲成婚,本是不想玉娘一頭照顧着乾元帝,一頭還要操心他的婚事。雖諸般都有禮部與宗正操持,可玉娘身爲嫡母,哪有可能萬事不粘手的,也有許多瑣碎哩。景寧正是不願玉娘辛苦,這纔想延遲婚期,因他知道玉娘脾性,故而來了個先斬後奏,不想倒是惹得她生氣,哪裡敢再出聲,只得答應。
玉娘看景寧做罷了,臉上這才轉和,又問景寧道:“你這些日子在朝中可還慣麼?”景寧見玉娘臉上又有些笑容,這纔將心放下,臉上紅暈也慢慢地褪了,回道:“回母后,諸大臣們待兒子也算周到,兒子有甚不明白的,他們也肯解說,兒子沒有不慣。只是到底還幫不上六弟。”
玉娘也就笑道:“你和元哥兒不同,元哥兒纔會走路,你父親就將他帶在身邊處理政務,你才入朝,如今這樣也夠了。”景寧聽着玉娘誇獎,臉上也露了些笑容:“母后,我定做好六弟的賢臣,不叫您擔心”玉娘聽着這句,掩脣而笑。
原是因乾元帝倒下,景晟倉促監國,他年紀又小,不免有些手忙腳亂。還是玉娘勸他將景寧也放到朝中,道是:“你年紀即小,閱歷又淺,身單力孤的,正要人協助哩。從小兒你五哥是怎麼待你的,你心上還不知道嗎?你幼年立儲,他大你那許多呢,把你當儲君來敬不說,平日也當你弟弟照拂呢。若是有他在朝中,你也方便些。”
景晟同景寧素來要好,又知道自家這個五哥最是孝順,絕不肯叫母后失望的,果然是個好助力,當下就答應了。只他哪裡知道玉娘這番提議實在是另有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