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總是說盛名之下其實難副,也有很多人說歷史上的那些星辰不過是適逢其會。但是廉頗用事實證明了他就是不世名將,無論是自己一步步走向大將軍的權柄,還是將他放在某個不起眼的小角落。
我用了兩個眨眼的時間回顧了一下之前的佈局。廉頗和他的三百警士被調往北邊,本意是防止趙成的那一千民夫。雖然我跟樂毅從未明確分工,不過兩人很默契地分配了任務,他負責來硬的,我負責來陰的。所以三百人去抵抗一千人,看似以少博大,實際上三百個訓練有素的戰士去對抗一千烏合之衆,誰都知道勝算在哪一邊。
問題是對方不是一千烏合之衆。
趙成完美地玩了一手借屍還魂,用太原郡的趙兵六百人替換了那一千民夫。所謂的一千民夫不過是文案上存在的“力量”,被我發現漏洞之後,趙成水順推舟將這“千人”暴露在陽光之下,理所當然地提供糧草輜重。當廉頗抵達預定位置之後,面對六百精銳趙兵,可想而知他將面臨多大的壓力。
好在他是廉頗。
司馬遷說他是“趙之良將”,實在太貶低這位不世名將了!
廉頗用三百警士,先是據守營寨,派人從小路包抄其後路,放了一把火燒了對方輜重,逼其決戰。對方不過是倍數於廉頗,限於地形又不能盡數展開,只打了一天就後續無力,罷兵待援。當時沙丘這邊態勢還不明朗,趙成自然不會冒險分兵,只得在頭頂高懸廉頗之劍的情況下應對兵變。遺憾的是我完全不知道,以至於錯過了最佳反敗爲勝的機會。
現在沙丘局面已定,但大軍不能輕動,否則軍心渙散不說,還會挑起南北衝突。趙成爲了安撫北地貴族,已經送了大量的王命詔書出去,慷慨大方地賜以封邑爵位,離間北地貴族脆弱的聯盟。
平原君講述中途,又來了一個年輕人,腳步輕浮,顯然少年得志。他坐下的時候有些如釋重負,就像是自己剛剛完成了一件作品。不等他開口,我就猜出了他的身份——公孫龍。
公孫龍等平原君講完,接過話題道:“現在廉頗腹背受敵,必然大敗。”
“不會,”我肯定道,“他會走的。”
“走?”公孫龍笑道,“他能往哪裡走?”現在廉頗的位置在廣阿澤之東,鉅鹿之北。往西是大澤,往南是沙丘,往東是齊國,往北是靈壽。
進了大澤他就成了獵物,投向南方只有被包圍殲滅的結果。聽公孫龍說孟嘗君已經在武城集結大軍,就是爲了防備有趙國叛軍進入齊境。往北貌似可行,但是這支警士營的警士都是邯鄲人,家人都在邯鄲,沒有輜重沒有補給地往北面去,軍心不穩是其一,無人收留也只有死路一條。
若是一般的將領,的確是陷入了絕境。問題廉頗肯定能想到,渡河東向,邊走邊打,以戰養戰,沿河南下投奔魏國!
“既然如此,你們只管剿滅他就是了。”我不動聲色道。
“哎,都是趙氏子民,何苦徒增殺戮呢?”平原君說得悲天憫人,“大司寇只要一卷帛書,便能將一場慘事化於無形,何樂而不爲?”
“廉頗會走的。”我閉着眼睛,再次說道。
公孫龍從喉嚨裡發出一聲驚愕的聲調:“大司寇耳朵也不好了麼?僕剛說完,他就是插翅也飛不了!”
“那是你。”我輕笑道,“我都想到了,何況廉頗呢!”
公孫龍被我噎得良久無語。趙勝好言好氣對我道:“敢問大司寇,他會怎麼走?”
“你覺得我會告訴你麼?”我臉色一板,“放安陽君北歸,我可以幫你去招降廉頗。”
趙勝再次起身踱步,腳步漸漸輕了,好像心中已經下定了主意。我在他要開口前搶先道:“這次沙丘之變,最大的輸家是趙王。最大的贏家是公子成李兌之流,平原君不想想日後如何自處麼?”趙勝站在了原地。
“虎符好散不好收。”我道,“連宮中黑衣都盡數紅巾纏臂,趙王生死只在公子成一念之間。公子成李兌蓄謀已久,廣爲聯絡,早就畫好了麪餅,只等分而食之。平原君以公子之尊參與其中,能分得多大的一塊呢?”
“君上,此時若是想有所作爲,還來得及。”公孫龍進言道。
“哈哈哈,”我大笑道,“小人之見!”
“先生何出此言!”平原君搶在公孫龍之前問我,內中必定有所認同。我當下道:“君上若是僭越王座,李兌公子成倒是不會反對,趙國貴族早就習慣了兄弟鬩於牆的政變。只是君上真心想做一個朝不保夕的傀儡麼?而且爲了做這麼個傀儡,還得背上兄弟殘殺的惡名。”
“勝從未有過此念!”趙勝斬釘截鐵道。
“君上若有此念,必是粉身碎骨。”我冷冷笑道,“非但不能取王座,就連那一份畫餅都不能受!”
“這是爲何?”趙勝問道。
“你只要受了,就是公子成李兌一黨。”我道,“若是大王死於他們之手,黑鍋必然會給你背。若是大王不幸親政,重奪權柄,多年積怨之下會放過你這個幫助外人欺負自家兄弟的哥哥麼?”
趙勝長抒了一口氣,好像如釋重負一般。房間內一時陷入了靜謐之中。我聽到了隔壁低緩的歌聲——
綠兮衣兮,綠衣黃裡。心之憂矣,曷維其已!
綠兮衣兮,綠衣黃裳。心之憂矣,曷維其亡!
綠兮絲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無憂兮。
絺兮綌兮,悽其以風。我思古人,實獲我心。
……
內心的悲慟凝結,到了眼睛裡卻是火辣辣的疼痛。暖流從眼眶裡流了出來,我聽到趙勝驚呼着傳喚醫生。我摸了摸臉上的水跡,黏黏地帶着腥甜氣息……眼淚已經流乾了,只有血能發泄出我的痛苦。
“爲君上計,”我道,“上策莫不如偃旗息鼓,暗地效忠王前,韜光養晦,圖謀後起。待趙成李兌勢盡,順勢而起,不失五十年政柄。”
“如此……要熬多少年?”趙勝低聲問道。
“少則三五年,多則十數年。”醫生進來了,幫我擦去血淚,取了藥巾覆在我眼上,用綢帶紮緊。藥巾上的藥水滲入眼中,清馨冰涼,讓我瞬間精神爲之一振。
“先生還有下策?”公孫龍問道。
“是中策,”我道,“所謂奸生於國,時動必潰。君上可以出奔國外,待大王秉政再歸故里。”
“哦……”趙勝拖長了聲音,“敢問下策。”
“就當我沒說過話,一切聽這位半吊子策士所言,圖一時快活去吧。”我毫不客氣地罵着公孫龍。
公孫龍的喉間冒出一聲怪響,像是活生生被扼住喉嚨的鴨子。
趙勝又起身在屋裡踱步幾圈,道:“僕取先生上策,還請先生教我。”
看,還是兜回來了。我眼睛不好了,腦袋卻更靈光了。“這就是我勸君上放安陽君北歸的緣故。”我道,“安陽君在代地,便如趙成李兌的眼中之釘,肉中之刺,去之而後快。有了安陽君爲大王和君上分其心智,君上豈不是更有機會暗中佈局,早日除去兩個巨宦麼?”
平原君長考一番,道:“先生所言有理!某這就去放安陽君北歸!”
臉上一陣勁風,公孫龍也站起來跟了出去,臨走時沒有忘記甩袖子發泄心中不滿。
屋裡又只有我一個人了。我坐在無盡的黑暗中,莫名地卻沒有絲毫恐懼。這黑暗像是我來的地方,也像是我經歷過的輪迴。冥冥中我有種錯覺,只要我再次踏進這片黑暗,就會回到原來的世界,見到我心愛的蘇西。
隔壁爲蘇西裝殮的喪歌已經停息,一切都已經落定。
沙丘真是個不祥的地方,我在這裡失去了母親、妻子,以及未出世的孩子。我原本就殘缺的生命變得越發單薄,風雨飄零。這就是命麼?這就是君子得之固窮的天命麼!
我捂着藥巾,摸索着爬到窗邊,第一次感受到月光的冰冷。我蜷曲身子,倚在窗根,好像又暖和起來。
當身上的寒冷盡去,太陽的溫暖讓我醒了過來。在我醒來後沒多久,只是略略想到了蘇西,趙勝猛地拉開移門。即便我是個瞎子都能感應得到他怒氣勃發,就差拔劍出來四處劈砍了。
聖人說:“絕利一源,用師十倍。”瞎了之後,我的聽覺和感覺變得更加敏銳了。
“趙成已經殺了安陽君。”趙勝怒吼道,“他怎麼敢!他怎麼敢在父王面前斬殺安陽君!”
這纔是歷史的原貌。
我心中無比平靜。此時此刻,我對於趙雍的生死並不放在心上。我犯了一個很大的錯誤,把他當做朋友。而他卻在我爲他奔走的時候放棄了我,非但奪走了我的蘇西,還間接害死了我的長子。
“他們下一步就是要困死主父。”我嘲笑道,“還能有什麼不敢的?”
趙勝被我嚇到了吧,一腔怒火漸漸熄滅:“他們瘋了麼!他們敢對主父下手!”
“不下手才瘋了。”我冷笑道,“若只求擊敗安陽君幾百叛兵,需要調集四邑之兵麼?你在給他們虎符的時候,就沒想過這個問題麼?趙成當着趙雍的面斬殺安陽君,這就是一份投名狀。所有參與的人,都不會讓趙雍活着離開主父宮,否則等待他們的就是夷族之罪。”
趙勝跌坐在地上,喃喃道:“弒君弒父……弒君弒父……這讓我如何有顏面活在世上?”
“你要自裁就更好了。”我笑道,“你自裁,趙何暴斃,趙豹年紀還小,夭折也是很正常的。到時候離王位最近的宗室就是趙成一家吧,他可有兩個兒子,一個繼承家名,一個繼承公室,剛剛好。”
“我不能死……”撲通一聲,趙勝跪在地上,隨着衣裳的摩擦聲,我聽出他爬到了我面前。一雙冰冷的手按在我膝蓋上,趙勝顫聲道:“先生救我,救救我們趙室吧。”
“公子成不也是趙氏麼?”我道。
“他是叛賊!”趙勝怒道,“我年輕無知,被他誘惑,做下了如此滔天大罪,還請先生指條明路。”
“敗軍之將,何足言勇?”濃濃的蕭瑟意味讓我自己都嚇了一跳。本以爲自己是社會精英,學貫古今,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裡。這次算是讓我徹底清醒過來,沒有人是好唬弄的。這個世界傻子到底是少數,而且真正的傻子都是以爲別人是傻子的人。
只是我付出的代價實在太大了。
“先生想要什麼?無論什麼,只要勝能辦到的,一定給先生。”趙勝匍匐在我腳下,哭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