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在刻意地強迫自己不去想蘇西,甚至到了一旦浮出她的影子就強行打斷的地步。我曾經有過女朋友,但從未有過妻子。我曾經瘋狂地喜歡過某個女孩,但從未有過如此平靜地愛着一個女人。
層層堆積起來的河堤在蘇西的身影出現的剎那,如同遇到朝陽的露水,轉眼間就不見了。事實上,我全身的力氣都消失了,大腦空白,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我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屋裡只有我們兩人,等我大腦轟地一聲再次開始處理外界信息的時候,她已經端坐在筵几對面,雙手疊放在小腹,眼神空洞。
——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
蘇軾的《江城子》我早就淡忘了,只是這句話卻像是魔咒一般在腦中縈繞不去。這是一首多麼不祥的詞啊,蘇西明明活生生地坐在我面前,我怎麼想起了這麼一闋悼念亡妻的詞!
燈芯噼啪地炸出一朵朵燈花,卻像夜幕中的焰火一般吸引了我所有的注意力。我不忍心去看蘇西,好像我每多看一眼就會離她更遠一分似的。
“是我騙了你,”蘇西用一種我從未聽到過的陌生語調道,“我從來都是安插在你身邊的密探。”
“沒關係。”我不知道怎麼想的,將這三字脫口而出,好像佔了她莫大的便宜。
“有關係的……”她輕聲道。
“真的沒關係。”我按着筵几,“我對主父一向知無不言,你不會傷害到我什麼。”
“但我是密探……”蘇西的聲音越來越輕,終於大聲哭了出來,“我是密探!”她的雙眼瞬間就被眼淚衝得通紅,眼白上的血絲就想要爆裂一般。她深深垂着頭,眼淚如同流水一般低落下來。
我想上前抱住她,但是身體僵硬得就像借來的一樣,我只會說:“沒關係,真的沒關係。”
這句蒼白的話在她的嚎啕大哭中無比乏力,終於,她長吸了一口氣,嘶啞道:“對不起。”
她臉色蒼白,眼神中折射出的火光讓我無比恐懼,我一把推開筵几,油燈打翻在地,如豆的火光瞬間熄滅,燈油灑在上過桐油的地板上,黑色的一灘。藉着月光,我看到了另一灘黑色的液體從蘇西的席下擴散開來。
“帶下、帶下醫!”
我想衝過去抱住蘇西,卻忘了自己還沒有站起來,更像是撲倒在蘇西身上一般。蘇西倒在地上,劇烈的疼痛讓她打着哆嗦,說不出話來。我連滾帶爬地抱住她,讓她躺在我的臂彎,另一隻手穿過她的肚子,想把她摟得更緊些。手上傳來溫熱黏稠的觸感,濃烈的血腥氣在竄入我的鼻腔。
一向不耐血氣的鼻腔粘膜分泌出大把的鼻涕,讓我狼狽不堪。我顧不上噁心,大口吞嚥着,生怕耽誤呼救的音量。
“趙勝!給我找帶下醫!我要最好的帶下醫!”我衝門口喊着,我知道他們一定有人守在門口。
“帶下醫……”我臉上冰涼,不知哪裡來的水劃過面龐,滴落在蘇西的臉上。
我連忙伸手去抹,卻不料手上沾了血……
“別走,隨便你是什麼,都沒關係……”我貼着蘇西的臉,她的皮膚冰涼,“真的沒關係……”往日如泉涌一般的話癆,此時居然不知道能說什麼,我真心憎惡自己,怎麼會捲入這種事情。
“君子……”蘇西咬着牙,緩緩伸出手,像是用盡了全身力氣似的貼在我臉上,“君子,對不起,如果……”
“沒有如果!我們會好好生活下去的,你乖乖的,等你好了我們就去齊國,那裡有大海,我們可以去海外仙山。”我緊緊握着她的手,按在我臉上。她的手冰涼,這是失血過多的表徵。
“如果……我知道……我有了……”蘇西淚如泉涌,“一定不會走……對不起,君子……”
“沒關係,以後我們還會有的。”我不知道自己臉上是什麼表情,我只想扯動嘴角用笑容讓她安心,“親愛的,我們會有很多很多孩子,沒關係的。”
“君子,”蘇西似乎又有了力氣,“人死後會去哪裡?”
“別胡思亂想!你不會死的!”我摟住蘇西的耳朵,衝着門口吼道,“來人!否則我殺你全家!你們一個都別想活!”
門移開了,高舉着燭臺的守衛衝了進來,圍在我和蘇西身邊。火光之下,蘇西的臉色浮現出一絲詭異的嫣紅。我忍不住去抹擦這股嫣紅,它讓我覺得恐懼不安。
“別怪他們……”蘇西的手軟軟地垂了下去,我連忙又握住她的手,再次拉到我臉上,想用體溫讓她暖和起來。
“金簪給小佳……”蘇西的身子突然弓了起來,劇烈顫抖着。血浸透了華服,緊緊黏在我身上。
我眼前的一切東西都是紅色的,已經認不出人。有人跟我說醫生很快就來了,但是遲遲都沒有見到。我用自己最輕柔的聲音呼喚着蘇西的名字,讓她從劇痛中紓解一些。
蘇西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緊緊握着我的手,迎着我的目光。她的目光中說盡了我們第一次見面以來的所有往事,說盡了我們牀前月下的情意綿綿,說盡了此生不負來世再續的盟約。說盡了一切,所以她只是動了動嘴脣,長長吐出一口氣,優雅地閉上了眼睛。
我伏在她的胸膛,隨着她的呼吸起伏,她一定沒有死!死人怎麼會有呼吸!
“帶下醫!”我嘶吼着。
月亮隱沒在烏雲之後,屋裡的人熄滅了燈火。我眼前一片漆黑,漆黑之中只有蘇西身上泛着潔白的毫光,如同神靈一般,漸漸升起,越飛越高。我胸膛裡像是有一把火,燒乾了肺,燒裂了咽喉,每一個我用盡全力吼出來的字都被虛空吞沒。眼看着蘇西化作了光點,成爲羣星中的一粒,我的心方纔平靜下來。
“火。”我的聲音嘶啞可怖。
一股熱流在我面前晃過,我只看到一個火紅的影子一閃即逝。
“去稟報君上,他瞎了。”一個冷漠的聲音說道。
瞎了?瞎了也好。我摸索着將蘇西摟入懷中。現在她是死人,我是瞎子,我們對這個世界不再有任何威脅,誰都跟我沒有關係了,我只想和她安安靜靜地呆在一起。在我空白的大腦裡,突然冒出一個悲愴的蒼老男聲,一字一泣血,幽幽誦道: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
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
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
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我以爲自己完全忘記的詞,居然如此清晰地在腦中響起,真是妖孽。
“大司寇,大司寇?”
有人貼着我的臉,鼻息幾乎噴到了我臉上。我厭惡地朝後仰了仰,聽出是平原君趙勝的聲音。
“大司寇,已經爲您帶來了良工,切莫慌張。”趙勝道。
“良工?”我冷笑道,“現在來還有什麼用?”
“大司寇,請先喝碗****。”平原君低聲勸我。
我伸出手,一隻溫熱的手覆住了我的手背,將****抵到我手掌。我抓着碗,一飲而盡。蜜水流淌過我乾涸的喉嚨,彷彿水過火板一般被蒸發得一乾二淨。我又要了一碗,再次飲淨,總算感覺好了很多。
有人走到我身邊,低聲道:“大司寇,逝者已矣,還是入土爲安吧。”
“好。”我緩緩放下蘇西的身子,說道,“我看不見,只好麻煩你們找些侍女來爲她清洗,送她一程。”
是啊,既然我能來到這裡,蘇西爲什麼不能去我從前生活的地方呢?她這麼漂亮,在那個放縱的時代一定會有很多登徒浪子糾纏她。不過她一定會等我,等我回去跟她在一起。如果上蒼給我這麼個機會,我再也不會因爲工作、貪玩、朋友離開她……哪怕一刻,哪怕一步。
那個醫生上來翻開我的眼皮,用燈火在我眼前晃悠,想看看我是否還有光感。我沒有讓他費心,直接道:“只能看到一個紅色的影子。”
那醫生又掐了我的脈,道:“並無外傷,脈象雖然有些虛,卻也平和,僕也不明所以。”
嗯,我估計是因爲剛纔情緒太激烈導致顱壓變化,從而影響了視覺神經或者視網膜之類的東西。這些你作爲良工知道麼?不知道還是一邊歇着去吧。
我輕輕撥開他,道:“瞎了又如何?某家能以弱冠之齡當上大司寇,靠的是天賦之靈。”
過了良久,趙勝方纔附和道:“大司寇說的是。”
眼睛能看到東西未必就不是瞎子。我雖然瞎了,卻未必看不到東西。說不定比你們看到的都要多。
年輕女孩輕曼的步伐敲打着我的耳膜,她們將蘇西擡上木板,擡了出去。我沒有跟蘇西告別,因爲我知道蘇西會一直活在我身邊,等我跟她團聚。
“外面的叛亂平定了麼?”我打破沉寂,問道。
“高信已經擊敗了叛軍。”趙勝停了停,又道,“田不禮奔宋,安陽君逃進了主父宮。”
“我有個疑惑,想請教君上,”我平靜道,“如今塵埃落定,君上也不必瞞我一個瞎子。”
“敢不盡言。”趙勝倒是答應得挺爽快。
“你們給了田不禮什麼好處,讓他如此死心塌地爲你們效命?”
“真的沒有。”趙勝笑道,“什麼好處都沒有,只是派了個說客告訴他,他最大的敵人不是旁人,乃是智謀超出他許多的樂毅。”
“果然,”我嘆道,“天下事都壞在小人手裡。”
“現在高信領黑衣衛士和世族之兵清掃叛軍餘孽,”趙勝絲毫沒有隱瞞的意思,“李兌持虎符盡發四邑之兵,勤王北上,將在房子屯守,以防北兵反叛。只有最後一件事,沙丘之變就可以平息。”
“殺兄弒父?”我調笑道。
趙勝沒有說話,站了起來。他重重走到門口,腳步一頓,又走了回來,道:“是廉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