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義走過我身邊的時候飽含深意地看了我一眼,突然停下腳步,聲音蕭瑟道:“狐子是年輕俊傑,將有用於國,還請自愛,切莫醉酒傷身。”我是個聞絃歌而知雅意的人,聽出了肥義已經有了從容赴死的覺悟。腦海中頓時閃過一幕幕與肥義相交的情景,從遠遠地跟在他身後,到與他執手並行,好像看到了這具瘦弱的身體爲這個國家榨出一絲絲血汗和精力。
“相邦,這麼晚了,還是讓我代行吧。”我道。
肥義微微一笑,道:“你是想代我爲相邦麼?”
我一愣。
“送我出宮就行了,狐子。”肥義側過身,讓了半道給我。
我上前挽起肥義瘦弱得只剩下皮和骨頭的手臂,道:“小子敢不從命。”
堂上的氣氛十分詭異,迷惑不解的大多數看着我鄭重地挽着肥義的手臂,目光迷離。我走過趙奢的位置時,趙奢朝我微微搖了搖頭。肥義的腳步沒有停息,也沒有跟任何人打招呼,倒是席中有幾個出自肥義門下的官員向他行禮,或許是知道一些什麼。
走到門口,我看到那些黑衣衛士手臂上都纏着刺眼的紅巾,不由無語。
肥義緩步走下臺階,打破了一路來的沉寂,嘆氣道:“老夫年輕時候的趙國,哪有這麼多爾虞我詐之事。唉,真是世道變了。”
“一時風氣,總會有變的。”我道。
肥義停了停,又道:“原來平原君與公子成並非反目。”
“哦?”
“平原君是爲了騙到虎符,故作姿態。”肥義道。
我心中一顫,道:“平原君和公子成若是忠心之臣,何必在乎虎符在誰手中呢?”
“他們不會傷害大王。”肥義道,“不過老夫不能留在朝中。”
這算什麼條件?我冷笑道:“相邦糊塗了。若是朝中沒有相邦坐鎮,他們有手握重兵,到時候大王不過是他們砧板上的魚肉,任其宰割,誰還能制衡他們?”
“千秋萬代。”肥義堅定道,“我有門人出任史官,只要他們敢行不道之事,內中勾當盡皆大白天下。”
“既然如此,小子不復多言,只是今晚……相邦大可不必跑這一趟。”我勸道,“即便要去,又有什麼必要用大王的儀仗呢,平白顯得狂悖。”
“哈哈哈,”肥義大笑道,“你真以爲老夫已經耳聾眼花了麼?安陽君矯詔誘大王前去主父宮,中道劫殺,還不夠明顯麼?”
我無語。
“而且老夫還知道,這必是田不禮出的主意。”肥義嘆道,“那人熱衷功名,總以爲天下人好欺。在宋國的失敗看來沒有留下教訓。”
“那……”
“我肥義是什麼人!”老相邦的身形一挺,雙眼迸出精光,“死者復生,生者不愧。我久不能出戰入陣,但怎能老死牀笫?求仁得仁,死得其所。”一語言罷,肥義踏上高車,左右護持,遠處的宮門發出轉軸絞盤摩擦之聲,緩緩打開。
我站在原地,良久纔回過味來。自古慷慨就義多見,如此從容赴死讓我渾身發麻,雙腿如同灌鉛一般。不自覺地,我朝前踏出了一步,兩個黑衣已經攔在我面前,請我回去。
回到堂上,有人在我的坐席上放了一個錦囊。我在公子成凝視之下,淡定地拆開這個素布錦囊,落出一張帛書。帛書上沒有題款落號,只寫着一句話:“桃之夭夭,有蕡其實。”
桃之夭夭,有蕡其實?
桃之夭夭,有蕡其實!
我輕輕將帛書放在几案上,小心翼翼用手展開,望向右側的公子成。公子成也看着,笑而不語,並不否認那是他放的。
政治真是太殘酷了。
我不由有些怨恨肥義,他自己從容赴死去了,卻將控制我的轡頭交到了我政敵的手裡。在恨意之餘,我又被心中滋生出的期待而折磨。桃之夭夭,有蕡其實。這是《周南》裡《桃夭》的第二篇。整首《桃夭》都是在祝福新人。這句是在說桃花怒放,果實累累,借喻新娘能夠儘早懷孕,產下子息。
蘇西懷孕了……
我居然不知道!
我以爲自己早就擺脫了工作狂的過往,誰知來到了這個世界依舊還是臺不知道關心身邊人的工作機器。
有蕡其實……
肥義真的相信趙成和趙勝一心輔佐國君麼?在沒有制衡的勢力之下,怎麼可能有什麼忠心?他要我聽命趙成我完全可以做到,至於用這麼難看的方式麼!
我將帛書折起,納入懷中,端坐着等待事態的進展。
女樂聲中,原本應該出現在天子朝堂上的八佾之舞早已經在諸侯的正堂上舞了一二百年。我心煩意亂,根本沒有欣賞的念頭。
歌舞結束之後,楚王熊槐起身致禮,要爲趙王獻唱《小雅》中的《瞻彼洛矣》——
瞻彼洛矣,維水泱泱。
君子至此,福祿如茨。
韎韐有奭,以作六師。
瞻彼洛矣,維水泱泱。
君子至此,鞞琫有珌。
君子萬年,保其家室。
瞻彼洛矣,維水泱泱。
君子至此,福祿既同。
君子萬年,保其家邦。
……
這詩是諸侯讚美天子之詩,歌唱天子御戎服而起六師,保護家國,必有天佑。現在周天子已經式微到了僅居半城,楚王與趙王同爲諸侯,在列國使節面前唱這首歌實在有些搖尾乞憐的意思。
屈原更是不忍卒聞,好不容易熬到楚王唱完,立馬起身道:“依禮法,趙王也當回和一首。”
趙何支吾不語。倒不是他故意要羞辱楚國,而是他的確不善歌唱。像他這種愛好跑馬鬥雞搏擊擊劍的國君,哪有空去讀什麼《詩》啊!我甚至懷疑楚王的馬屁拍到了馬腳上,趙何壓根沒聽懂這首詩的意思。
幸好外面一陣喧譁聲救了趙何。趙何如釋重負,甚至帶着欣喜的語調叫道:“外面何人喧譁!”
很快就衝進來一個全副披掛的黑衣衛士,單膝着地:“報大王,安陽君謀反,劫殺相邦,現正領兵攻打行宮。”
“什麼!”趙何高聲尖叫道,“安陽君,安陽君不是回代郡了麼!”
這也是我想問的。
“確是安陽君,高信將軍正領黑衣在宮門拼殺抵禦。”那傳令兵斬釘截鐵道。
“不會是有人打了安陽君的旗號吧?”趙成站了起來,朝趙何拱手道,“骨肉相殘這等令人髮指的事豈會出現在我趙國,必然是有妖人假冒安陽君名號作亂!請大王特許老臣平叛。”趙何一臉慌張地看了看趙成,又看了看我。我不知道出於什麼心態,也望向了趙成。趙成的目光落在我懷裡,好像是讀那封帛書。於是,我沒有說話。現在宮裡宮外都是趙成的人,就算說話又能說什麼呢?我還不至於下賤到當場倒戈的地步。
“善,如大宗伯所言。”趙何重重坐回席上,充滿了疑惑地看着我。
這眼神讓我不忍。沙丘之變是權貴者的遊戲,但是趙國名義上最高的統治者卻被完全矇在鼓裡。趙雍或許也想過藉由這次兵變清洗朝堂,把那些囊腫割去,重新執掌國政吧。不過對他來說代價太大了,肥義與趙雍的感情如師如父。若是趙雍知道肥義被殺,肯定不會坐視不理。
只是現在誰能通知到趙雍呢?
公子成站到堂前,高聲宣佈酒筵中止,擇期再開。當下有禮官出席,將衆人分列引去宮中屬殿休息。我作爲政鬥失敗的一方,當然沒有資格跟自己的屬官分在一處,單獨在正殿給我找了個房間。
說是房間更像是囚籠。房間位於二樓,點着一盞油燈。這如豆的燈光在窗戶吹進來的晚風中搖曳不止,就像是隨時都會熄滅一般。屋裡的擺設很簡單,牀笫、筵几、坐席,別無他物。我走到窗前,手臂粗細的木柵欄牢牢地封住了窗戶,即便瘦小如我也不可能鑽出去。
我吹滅了油燈。門縫裡投進了外面的光影,有人守在我門口。
嗯,我的確被軟禁了。
我坐在黑暗中,看着外面一輪明月,月影之下隱隱傳來廝殺的呼喝聲。風吹過,帶來了幾許血腥的氣息。安陽君的人馬滿打滿算不過七百人,要攻打這座行宮卻如同蚍蜉撼樹。高達五丈的宮牆,赤膽忠心的黑衣鐵衛,沒有內應怎麼可能攻得進來?
原來的劇本不該是這樣的!
不是應該死士發難,內應開門的麼?爲什麼會變成這樣呢?
真是碰到了豬一樣的隊友。
我腦中浮現出樂毅的容貌,終於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鬆開了緊攥的拳頭。
門被拉開了,一個年輕的聲音不滿道:“怎麼不爲大司寇掌燈!”隨從魚貫而入,兩盞明亮的燈臺放在了筵几上。
我站起身,朝門口那人點頭道:“君上此來有何貴幹?”
“特來懇求先生。”平原君說着,雙膝一軟已經跪了下去。
我本以爲他只是想坐下來慢慢談,誰知他並沒有收住下落的趨勢,腰肢前送,雙手相疊,拜伏在地。手在前,頭在後,前額觸地有聲……這就是傳說中的最大禮節,正拜中最隆重的稽首禮。
是臣拜君之禮。
我連忙上前托起平原君,道:“君上要折殺小子麼!”如果我當之無愧地受了他這一禮,折殺未必,不過以後肯定會被他記恨的。
“先生是當世大才,雖有不慎,此時回頭卻意猶未晚。”平原君道,“先生可明白在下的意思?”
我長嘆一口氣道:“世人常言趙之平原乃北地孟嘗,今日所見方知世人多愚昧啊!”
平原君身子一僵。我知道他平生最喜歡自比孟嘗君,以人稱小孟嘗爲榮。既然釣起了他的胃口,我便施施然道:“我本邯鄲卑鄙之人,但願苟全性命於亂世,不求聞達於諸侯。一二菲薄之質,竟讓君上大禮相對。此其孟嘗所能爲之歟?君上若是不棄,請證吾誓。”
平原君肅容垂手。
我退開一步,面向窗外的明月,心道:起誓吧。只要起誓了蘇西就會回到我身邊的。
我高聲道:“臣狐氏子嬰,本邯鄲粗鄙氓流,蒙平原君不棄,以國士之禮待我,無以爲報,當以太陰盟誓,以鑑寸心。誓曰:生既爲趙氏之臣,死亦當爲趙氏之鬼!有敢貳臣之心,天厭地棄!天厭地棄!”
“大善!”平原君等我三拜禮畢,上前扶起我,“有國士如狐子者,我趙國大興之日可待!來人!傳她進來!”
我站起身,望向門口。雖然平原君沒說是誰,但我已經知道那個身影將再次出現在我面前。時間似乎凝結了一般,直到門外迴廊上的腳步聲敲擊着我的耳膜,與我的心跳混然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