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朝的過程還是很壯闊的,不過對我來說卻沒有一點意義。一大清早禮官們就各司其職,引導百官序列,嘶聲力竭地宣讀大朝儀規,直到天色放亮方纔鳴號擂鼓,引導前行。我正考慮要不要拖鞋,已經被禮官視作拖了後腿,一臉嚴肅地上來讓我走快些。
這次的朝會沒有他國諸侯參加,所以議程比較少。主父露了一下臉就消失了。會議結束之後各回行署,或是休息或是遊玩,就和春遊一樣。
到了晚上纔是正戲。早上莊嚴的朝堂已經被重新佈置,洋溢着喜慶的氣氛。百官沒有列隊,隨到隨進,根據禮官的指引找到自己的位置。正堂之上,排序和平日上朝時並沒有什麼大區別,只是讓出西席給列國派來的使節。座上僅有一席,可知主父不會出席今晚的酒筵。
主席這邊以相邦肥義爲首,宗伯公子成次之,我又次之,之後便是平原君爲首的等公室親貴。沒有看到安陽君,希望他在朝會之後就已經返回代郡了。
平原君之後是行人、甸師、丞、史、徵事等相邦屬官,名爲治官。從屬官開始便不再有獨享一席的資格,只能聯席而坐。治官之後是宗伯所屬的禮官,再然後是司寇所屬的刑官,坐得浩浩蕩蕩,滿山滿谷,一副衆賢盈朝的盛況,好讓對面稀疏的外國來使有所壓力。
我百無聊賴,剛好看到劇方作爲引禮,正與坐在刑官之中的劇辛大眼瞪小眼。兩人都沒有說話,只是靜默對峙,目光相撞。看來劇辛還真的是背叛了家族,一門心思站在法家之徒的立場上。
有幾個士師見到我望向那邊,紛紛遙遙揖手爲禮,我一併回了,坐正身體目不斜視,免得惹出更多的禮節來。
期門官開始報唱,先是衆臣迎趙王入席,等這位大君入席坐定之後,趙王高聲宣佈迎楚王赴席,由身邊嗓門更大的宦者令信期傳達下去。層層傳唱之後,大腹便便的楚王熊槐在左右侍從的攙扶之下緩緩走上正堂,一路上目光呆滯,走到我面前的時候突然有了精神,朝我咧嘴一笑,差點嚇得我仰倒。
楚王坐了主賓席之後,行人出席,取代期門開始宣報往來朝賀的外國使節名錄並禮單。這是華夏傳統,早從部落時代開始,往來的禮單都是當着主賓面讀出來的。禮物重了主賓都有面子,禮物輕了還會引起邦交不睦。這些送禮的使節並非人人都有資格進來。列國中有秦、魏、燕、宋四國派了正使,持了王節,所以能夠登堂入室。齊王田地和楚王熊橫、魯公姬賈派出的是私使,只有進來拜謁的資格。
韓室在公子章被廢太子的時候沒有發聲音支持,現在也沒有派使節前來,可以視作是對趙國不參與上次合縱伐秦的怨念。不過韓國的怨念就像是青春期小姑娘的任性,沒人會當回事。
拜謁是個很短的流程,基本上使者進來向趙王打個招呼問個好,然後趙王按照禮官早就準備好的說辭拿出來說一下,賓主兩便,該幹嘛幹嘛就行了。而且這種說辭都是固定的套路,先問人家國君身體好不好,再問今年收成怎麼樣,百姓過得如何。使者需要表示感謝,然後說都好,有點文采的再補幾句詩……只要智商不低到令人髮指的程度,基本不會出錯。
問題出在楚國來的那位使者打破了常規套路,他在拜謁趙王之後,轉向楚王熊槐,道:“主父,大王無時無刻不思念父親,還請主父隨臣返歸故里。”
“左徒,”熊槐突然抽泣道,“太子已經尊寡君爲主父了麼?”
那使者也跟着哭了出來,道:“想當初大王不聽微臣的勸告,以至於今天成了主父。微臣又因爲當日的苦諫,已經下遷爲三閭大夫了。”
好一對患難君臣……慢,三閭大夫,原來他就是屈原啊!
“平也有幸,能再見王於人間。悲時之迫阨,願輕舉而遠遊。無奈遭沉濁而淪污穢,獨鬱結其誰語!”屈原悲慟哭道。
我說,能說人話麼?
雖然我很喜歡聽楚音,但是從未聽過這麼拗口的楚音啊!
楚王淚落滿襟,轉向趙王道:“大王,屈平乃我楚國左徒,看在不榖面上,求賜一席,爲孤親從。”
“善,”趙何道,“爲屈大夫置席。”
屈原長揖道:“外臣屈平謝過趙王。”
屈原身材修長,舉止翩翩。列國之中,衛鄭多輕佻,齊魯多道學,秦人重法度,燕趙多任俠之徒,灑脫之輩。唯有楚國最鍾情於飄逸輕盈,士族以纖瘦爲美,乃至常有人爲了減肥而餓死。如果從背影看,屈原的身形步伐簡直讓人驚歎,只等他轉過身,正面對着我時,才暴露出那個如同蟠桃的高突額頭,讓我懷疑後世的壽星形象是不是根據屈原畫出來的。
短暫的插曲很快就過了,眼看着一列列的鼓吏穿着袒胸露乳的小馬甲,盡顯強健的肌肉,環抱大鼓而入,即便是屈原都不能再吸引我的目光了。這副架勢是要演奏我的成名曲《主父歌》。準確地說是經由專業的樂師修正後的《主父歌》。雖然原曲雄壯豁達,但是不夠悲愴,不符合趙人的審美情趣。而且沒有編鐘的曲目終究難登大雅之堂,所以樂師們加入了編鐘的前奏,以及兩闋之間的編鐘獨奏。
我回國之後在趙雍那兒聽到過一次,趙雍很喜歡,不過我對此謹謝不敏。還好歌曲都不是我原創的,否則我肯定受不了有人這麼糟蹋。
這首曲子還有一個特色,那就是鼓的戲份比較重。
劇辛說:響鼓爲號,紅巾爲信。
我朝右看去,公子成一副興致勃勃的姿態看着這些鼓人。我又望向趙奢,見趙奢也看着我這裡,兩人相對無語搖頭而已。
趙何起身致辭之後,衆人舉酒:一祝國安民豐,時和歲稔;二祝兵刑罔措,囹圄空閒;三祝王室安康,永絕病憂。
酒過之後,一片悉悉索索收拾衣服迴歸坐席的聲音。我悲催的發現包括我在內,都穿着寬袍大袖的華服。在十餘年前,趙雍大刀闊斧地推行“初胡服”,要求所有人在所有場合都必須穿着胡服,爲此不惜激怒大量的公族。十餘年後,無論是朝堂上還是街市上,趙國的服飾再次變回了以華服爲主流,而趙雍已經無力再阻擋千年文化的慣性。或許能讓他欣慰的只是趙國的華服袖子要比中原列國的窄小一些。
樂師開始敲擊編鐘,由黃鐘而應鐘,依次奏來,這是試音。試音之後,讓我熟悉又陌生的《主父歌》前奏開始了。這首歌已經定爲了軍歌,並不適合在朝堂上演奏,不過上有所好下必從焉,主父喜歡,所有人都應該喜歡,自然也就不管什麼雅正了。
鐘聲之後,鼓聲大作。外國使臣肯定都沒有聽過這首慷慨激昂的歌,除了秦國使節依舊鎮定,面露欣賞之色,其他人更多的是驚恐。
所謂外交無小事,這個時代沒有外交發言人,國家的立場和戰略決策都通過會盟、遣使來發布。尤其是會盟,如何斷定與會者是否願意結盟呢?如果直言相告,萬一被人拒絕是十分丟臉的事,於是《詩》就派上了用場。孔子說:不知《詩》,無以言。主家唱什麼詩,賓客用什麼詩去和,都是十分講究的事。
現在趙國用了這麼一首我盜版來的歌,對於那些精通《詩》《樂》的使臣而言,不知道會都麼刺耳。尤其是魏國使節,一副坐立不安的模樣,顯然飽受折磨。更悲劇的是,這首原作只有三四分鐘的歌曲,被趙國樂師改編之後長達十分鐘……還沒結束。
鼓聲已經響起,怎麼還沒有動靜呢?
我有種坐在死刑臺上等死的感覺,不過很快也就放下了。趙成到底不是來政變的,他要恪守名分上的大義,所以他不會做出麗兵王前,血洗朝堂的事。不過這裡風平浪靜,不代表外面也是一樣,恐怕現在他的人已經取代了黑衣衛士,獲得了行宮的控制權。甚至有可能黑衣衛士也是他這邊的。
我在堂上沒有看到高信的身影。這種場合他應該是站在趙王身後,全身披掛手柱長劍,彰顯我王威儀的。沙丘四邑的虎符在他手上,不知道他去了哪裡。
平原君也不喜歡這種太過於血氣的歌曲,舉起酒爵環顧四周,見我正好看他,便朝我拱了拱手,將爵裡的酒一飲而盡。我跟着飲了一爵,空腹飲酒導致缺乏酒精適應度的身體開始有些不適。
鼓聲震震,很快就到了樂曲的。很多人在這種漫長的折磨下開始接受這種詭異的格調,尤其是趙國人,作爲趙雍的臣民必須習慣接受新興的事物。
一個侍從從外面走了進來,手臂上纏繞着醒目的紅巾。我死死地盯着他,看他從身後的過道走到公子成身後,湊到公子成耳邊說了什麼。公子成臉上表情不變,只是木然地點了點頭,那人便躡手躡腳地退了出去。公子成看到我注視那邊,渾濁的雙眼閃爍一下,再次投到中間那些鼓人身上。
過了片刻一個宮中侍從打扮的寺人走了進來,扯着高聲宣佈主父召見趙王,命趙王前往主父宮。
鼓人當即終止表演,從兩側退了出去。趙何一臉茫然,望向肥義。肥義起身道:“可有主父令璽?”
那寺人道:“奴婢不敢假傳君命,只要大王去了便可知奴婢所言不虛。”
肥義道:“備車,我爲王先導。”
那寺人正要說什麼,已經被兩旁的殿上武士左右按住,拉了出去。
我心知不好,正要起身阻攔,只見公子成先我一步道:“相邦,夜路難行,請多帶侍從,高舉火把。某請以家兵二十人爲相邦先導。”
趙何也道:“這麼晚了,相邦可用寡人的儀仗前去。”
歷史要回到其原來的軌道上麼?
傳趙雍之命是之前安陽君很喜歡的方案,貌似眼下正在運程之中。我心中無奈,不知道爲什麼劫持趙王的死士還沒出現。肥義回身看了我一眼,對趙王道:“謝大王,若非臣親身回報,還請大王不要踏出此宮。”趙何再遲鈍聽到這話也知道相邦是要去替他趟地雷。他臉色凝重,起身長拜,沒有說話。
我暗中嘆了口氣,能做到這個姿態也算肥義沒有白死……
你妹!樂毅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說好的死士哪去了!我心頭涌起一股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