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七月流火,九月授衣。爲何本該天氣轉涼時節,卻依舊酷暑難捱?”身穿黑衣的侍衛拉扯着領口,口吐怨氣。周圍的夥伴沒有理會他,一個個坐在地上從喉間發出若有似無的呻吟。
黑衣衛士是趙宮的禁衛,只錄取卿大夫家不能繼承家業的子嗣充補,確保對王室的忠誠。他們大多受過良好的貴族教育,統一的黑衣,平日間趾高氣揚,精神抖擻,是趙國僅次於百金騎士的強悍戰力。不過這幫拉出去能夠嚇唬諸侯的小子,今天在烈日下跑了一天之後徹底沒了脾氣,隊伍一散就躲在了樹下陰涼處喘着大氣。
“長官,七月流火不是天氣炎熱的意思麼?爲什麼夫子說是天氣轉涼呢?”那個話多的黑衣扯住我。
我看了看他只有十五六歲的稚嫩面孔,只得強壓下一天的疲憊,耐心解釋道:“七月開始,天剛擦黑就能看到熒惑星從西邊落下。熒惑星又稱火星,故而才說‘七月流火’。”
“原來如此,大司寇果然是我趙國的智囊,沒有難得住您的。”年輕的黑衣衛高興道。
我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智囊這個稱呼是秦人稱呼樗裡疾的,我並不是很喜歡。道者要和光同塵,與常人相異是道者最大的失敗。我一直站在風口浪尖,固然是秉性如此,也多有我知行不一的緣故。
這隊黑衣衛士是趙何特意撥給我的,護送我前往沙丘。雖然剛是七月初,但是邯鄲一應貴族命官都要開始往沙丘轉移。所謂大朝,並非單純的典禮,而是實實在在要開堂問政的。非但官員要過去,許多要緊的官署都要臨時遷過去,耗費的人力物力不可斗量。沙丘離邯鄲不算遠,沿途徵發的民役都要過萬人。整條官道上人流如織,如果不是肥義等一干重臣強烈要求支付額外的犒賞,肯定是要弄得怨聲載道的。
這也讓我知道了爲什麼秦始皇修個長城就讓百姓苦不堪言,趙國修建的長城是秦長城的三分之二,百姓卻沒有什麼的怨言。正是因爲趙國一直有肥義這樣知道體恤民力的重臣,以及耳根子相對較軟的君侯。
“沙丘不是很近麼?怎麼還有一天的路程?”稚嫩的黑衣衛士跟朋友聊完天回來,不住抱怨着。
我輕咳一聲,道:“年輕人,要學會忍受。不要吃點小苦就成天怨天尤人。”
“大司寇,您也才弱冠不久吧?”
那得看你怎麼算了。
我沒理會他,提着魚竿往河邊走去。黑衣衛士輪班保護我的安全,總有兩人守在我身邊。那小傢伙不知怎麼對我產生了興趣,竟跟夥伴換了班,跟着我去釣魚了。一般來說這種貴族子弟都是很驕傲的,不過這孩子卻沒那種嬌縱的習氣,頗爲天然。見他一語不發跟着我釣了半天魚,我也不忍心拒他千里之外,便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韓彬,”那孩子高興道,“我祖父是宣惠王之子,在趙國做官,便舉族定居此間。”
仔細分辨之下,這孩子果然不是很像標準的趙人。眼睛更大些,臉龐也是圓的,很有中原風貌。韓夫人是宣惠王的女兒,韓彬的祖父應該是韓夫人在韓國混不出頭的哥哥或者弟弟,跟來趙國當外戚的吧。
“怎麼這麼小就充作黑衣呢?”我問道。
“您怎麼這麼小就做了司寇呢?”他毫不懼我,大咧咧地反問道。
我笑了笑,道:“司寇可以要別人的命,自己卻不會有事。黑衣卻是可能會送命的。”
“男兒生在天地間,豈有貪生怕死的道理!”韓彬說得很不在乎,“大司寇也怕死麼?”
“怕死固然不必,但是貪生也沒錯。”我道,“男兒要建功立業,卻不是說要莽撞赴死。”
“嗯,大司寇所言極是。”韓彬故作老成地點頭稱是,又道,“大司寇,您釣了這麼久,爲什麼一尾魚都沒釣起來呢?”
傻孩子,你見過直鉤能夠釣起魚的麼?我在這裡並不是爲了釣魚,而是爲了散心。這些天在邯鄲憋得胸口發悶,腦仁都疼,坐在這裡面對綠水古樹,聞着芳草蘭花,聽着鳥語蛙鳴,就像是回到了與世無爭的山林之中。而且爲了能夠有個吉利的結果,我從出發前三天就齋戒沐浴,保持身心清爽,以應對即將到來的大麻煩。
“釣翁之意不在魚,在乎山水之間也。你不懂的。”我懶懶答道。
韓彬嘆了口氣,退開一旁玩耍去了。
我清靜了沒多久,一陣喧譁遠遠傳到我中。過了一小會兒,身後響起了一隊整齊的腳步聲,以及布衣摩擦的聲音。韓彬的腳步聲在這隊整齊有力的步伐聲中顯得格外刺耳,他跑到我身邊,單膝跪地稟報道:“大司寇,有個叫廉頗的警士求見。”他說這話的時候廉頗已經走到了我身後不過五六步的地方,我剛回頭就看到廉頗那張曬得黝黑的大臉,粗大的手腳,以及超過常人一頭的大個子。
“大司寇,屬下特來迎接大司寇。”廉頗跪地行禮,聲音堅毅,如同金石。
“主公”這個名詞太敏感,嚴格來說我並沒有真正意義上的門人,因爲廉頗和許歷都不是從我府上出去的。而馮實雖然在我門下,但是他不是士人。
“廉兵尉不必多禮。”我起身扶起廉頗,微笑道,“王上特命黑衣衛士一路護送,嬰已經十分不安了。”
廉頗不以爲然地看了看黑衣衛士,目光落在韓彬身上,道:“還是由屬下接替護衛之職吧。”說着,廉頗傳命帶來的警士列隊備閱。
看着整齊列隊的警士一個個器宇軒昂,再沒有邯鄲街頭混混痞子的模樣。若不是少了些許殺氣,必然也是精銳之卒。廉頗帶來了二十五人,五人一列,剛好組成方陣。在沒有得到命令之下,這些人站得紋絲不動,手掌緊貼大腿,目光平視,挺胸收腹,很有幾分強軍的味道。
韓彬開始還面帶不服,等了一會兒,見這些警士沒一個露出絲毫懈怠,漸漸騰起一絲佩服的神情。
我從他們面前走過,心中多少有了點底氣。不過面對驕傲的廉頗,還不能表露出來。我故意作出一副失望的表情對廉頗道:“軍姿倒是有的,可惜沒有軍魂。”
廉頗面露不解,道:“敢請教大司寇,何謂軍魂?”
“信念。”我衝警士們高聲喊道,“你們爲何而戰!”
衆警士面露疑色,我能從他們的目光中看到這種疑惑。當兵吃糧,再高調點就是衛國殺敵,還有什麼“爲何而戰”的?
廉頗面子上有些掛不住,道:“司寇以爲該爲何而戰?”
“保境安民,替天行道。”我朗聲道,“你們身上衣物,口中食物,無不是趙國百姓供給。讓他們安居樂業,不爲暴虐所害,就是你們的職責!你們在保護的不是旁人,是你們自己的父母家小,是你們自己的姐妹兄弟!如果不能想通這點上,你們終究難成大器!”
見到衆人若有所思,我也不去打擾他們,提起漁具往營地走去。過了一會兒廉頗才追了上來,恭謹道:“多謝大司寇指點。”
我鼓勵他道:“世有名將、良將、干將、能將。後三者不過是用兵之法上的差距,而欲從世之良將成爲不世名將,就不是用兵的技巧,而是這裡。”我的手指輕輕點了點廉頗的心臟位置,見廉頗不能領悟,又道:“用心。良將之用心,審查地形,考究天時,動之以兵勢,靜之以人心。若戰,必興陣圖,輔以奇門。若退,必序列前後,嚴定左右。”
“那不世名將呢?”廉頗着急問道。
我緩了口氣道:“名將之用心,存乎天地之間,審辨時物紋理,聞霹靂於青萍之末,起干戈於迅雷之薄。其不戰則已,戰則必勝,攻則必克。全軍上下,唯有一心,蓋因其以衆人之心爲心,因至私而大公!”
廉頗啞然良久,道:“那良將之道我還能夠聽懂。你說的這名將用心,別說做了,我便是聽都聽不明白。”
我拍了拍廉頗的肩膀,道:“現在不明白沒關係,等以後你總會明白的。總之,你現在要將信念灌輸給他們,只有統一了信念,纔不會有貳心。”軍隊不同於黑社會,黑社會可以講究實利,軍隊卻必須要有信念作爲支持。尤其是在現在的冷兵器時代,士氣高低直接影響戰鬥力,一支有信念的軍隊,其士氣絕非爲了吃糧而當兵的軍隊能夠比擬的。
看到廉頗一臉思索,我又道:“吳起當年與武卒同吃同睡,吸瘡允膿,所以武卒上陣廝殺起來死不旋踵,這只是小信念。你該做得比吳起更好纔是。”
天下誰人不知道吳起?我以吳起來許廉頗,頓時讓他精神振奮,昂首挺胸,握拳擊胸:“屬下必不負主公期望。”
“好好幹。”我笑道,“我看好你呦!”
廉頗渾身一顫,結巴道:“主公,那個……你這麼笑起來很像狐妖啊……”
……
剩下的路途我就放心多了,這些黑衣衛士固然忠心,但是完全沒有戰鬥經驗。趕路的時候還沒什麼,一到了紮營就露出了崢嶸面目。七八個營帳扎得遍地開花,毫無呼應。反觀廉頗帶來的警士,五個營帳如梅花綻放,兩邊開門,一內一外,傾斜有序,守望互助。在短短的片刻間,他們還掘出了一條防火溝,立好了明暗哨卡,一板一眼,絲毫沒有因爲此次任務小而有所輕忽。
有這麼一羣警士拱衛,我總算敢放心在野外睡覺了。
不過我和廉頗的對話被那個韓彬聽到了,第二天開始就一副傻笑追在我身邊,動不動要討教兵法。我們當時也沒故意迴避他,想他年紀小,而且未必對這事感興趣。誰知他居然還頗有恆心,求教的話一直說了一路,眼看就要到沙丘了,我總不能一直帶着這麼個小尾巴,索性默寫了兩篇《孫子兵法》給他,讓他先背熟參悟。
《孫子兵法》是最適合兵家入門的,真正的易學難精,在這個時代屬於秘笈一類,有些將門的傳家之寶也不過是幾篇殘篇。韓彬拿了我的《孫子兵法》,果然安靜了不少,只在繳職迴歸王庭的時候用戀戀不捨的眼神看得我渾身寒毛盡豎。
趙奢在我到沙丘之前就已經到了。他是內史,掌握着國家的錢袋子,哪裡要用錢哪裡就要有他。看他指揮若定,一根根竹籤發下去,從容不迫,果然有名將之風。
“大司寇?”他看到我站在堂下,停下了手裡的活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