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名人額頭前突,濃眉細眼,頭戴緇冠,身着深衣,圓袂方領,帶紳井然。如果不是他一口標準的邯鄲方言,以及邯鄲人特有的步伐姿態,我真懷疑他是不是從齊魯衛鄭來的外國人。在趙國已經很難看到這麼標準的周氏衣着了。
在他稚嫩的臉上留半毫半須的小鬍子,神情老成,舉手投足之間十分自信。他見我的第一句話竟然是:“狐子果然名至實歸。”這話說得我滿頭黑線,我做了什麼就實至名歸?哦,我的確做了很多事,但是外面的傳“名”如何我卻不知道。
而且這人一提“名”字,我就不自覺地緊張,果然是應了那句話,人的名,樹的影。趙雍、趙奢、魏冉、秦昭,哪個不是令世人變色的大人物,在他們面前我從未緊張過,不過看他的名字,我就慌了。這傢伙怎麼會在這種時候冒出來,而且還是平原君的門客!
他就是——
名家公孫龍。
如果不是當年邏輯課和中國古代哲學兩門中被這位先生折磨得死去活來,我也不會記得這麼惡俗的名字。就連三流小說家都知道給主角起名要回避“龍”啊“天”啊的,完全沒有一點內涵,說好聽了是民族圖騰,說難聽點就和村人叫“二狗”“大黑”是一個層次。
默默吐槽他的名字之後,我一言不發地聽他說話。他以“白馬非馬”聞名於世——估計現在還沒有——不過聽他一席話講下來,雖然廢話居多,但還是很有條理的,看得出是在努力說服我加入平原君陣營。我看看外面木表的光陰移轉,他也說了差不多半個時辰,在腦袋裡過了幾遍,方纔道:“容我想想。”
公孫龍顯然很失望,不過他對自己的口才更加自信,朗聲道:“世傳大司寇斷獄雷厲而風行,如斬釘截鐵一般。怎麼今日如此柔茹而寡斷?”
因爲在你公孫龍面前,我不敢說話。萬一被拖入了詭辯的泥坑,你自己無所謂,我可是穿新鞋不踩狗屎!
我還記得自己的邏輯學是低空掠過,實在沒有自信能夠解決這位客觀唯心主義形而上學論的哲學家預備役。而且作爲大司寇,民間傳說中的神仙,就算贏了一個門客也沒什麼值得驕傲的。這種勝了沒好處,敗了名譽掃地的賠本買賣,我怎麼可能去做!
不過還好,目前爲止他還沒拋出讓我尷尬的一些邏輯論點,整個人看上去還是比較正常的。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麻痹我,或者還沒開始研究那些對中國哲學史頗有貢獻的邏輯學,反正我考慮再三,只敢直截了當道:“放安陽君歸代。廢黜公子成。我支持平原君爲大司馬。”
公孫龍得到了我最後的口信,明知再挖不出我的話,只得告辭而出。不過他臨走之前留下了一個“任務”,平原君家丟了一萬五千石糧食,司寇署應該負責找回。
這是什麼意思呢?我想來想去,無非就是給我套個緊箍咒,如果我乖乖站在他那邊,破案與否也就不重要了。如果我敢異動,無能破案就是我的下野的直接原因。
看起來很陰險,實際上……太小兒科了!
我冷笑着將公孫龍要求立案的竹函扔到一邊,前往樂家。樂池已經提前一步告老回了靈壽,留下寓居的樂毅成天躲在府裡看書,或者以隨從的身份跟着安陽君四處走動。今非昔比,我再也不用一個人傻乎乎的跑過去撞運氣了,有了僕從,這種正大光明的拜會就可以想讓人去打前站,確定主人做好了接待準備之後再動身前往,如同貴族一般從容不迫。
樂毅收到通報,換了正裝在府上等我。我下車從中門而入,主賓行禮如儀,就像是再正常不過的拜訪,誰都不知道這個時候我們已經偷偷交換了信函。樂毅引領着我登堂入室的時候,我已經可以考慮離開了。不過看到樂府上下一片清冷的情形,我還是問了一句:“貴府是要離開邯鄲了麼?”
“如大司寇所見,寒家家主已經告老回了靈壽,留下小子在此善後,待沙丘大朝之後也要回去。”樂毅端坐道。
“如此。”我點了點頭,“某家本爲拜訪樂將軍而來,既然他已經回了靈壽,那隻能日後前往靈壽拜見了。”
“大司寇言重了。”樂毅笑道,“邯鄲故人不少,想來家叔祖還會再來邯鄲拜訪故舊。”
我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是說樂氏必然會在安陽君稱王后再回到邯鄲,參與國政。我也語帶雙關道:“某家也期待那一天,到時候帶三五童子,攜琴置酒,共沐陽春。”
“善之善哉矣!”
隨後樂毅又要招出女樂,我推辭了。他固然有閱兵的想法,我卻不想一時不慎被人看破。
離開樂府之後,我在車上就着夕陽餘暉展開信帛,上面的字很小,大意是說已經安排了五六個膽大可用的女子,必然能夠出手擒住趙王何。
我將密信收入懷中,一回到家就引火焚燒個乾淨。以女人爲死士,我們這也算是開創了歷史先河。其實這個時代的女人都要承擔較重的體力勞動,在力量上與男人的差距並不大。而且她們以有心算無心,趙何的徒手戰鬥力比我強不了多少,成功的機率還是挺大的。
寧姜見我回來,步伐輕快走上前道:“知道誰是尚宮令了。”
聽她的聲音很愉快,看來這位尚宮令有可乘之機。
“是繆賢。”寧姜道,“此人貪婪好財,竟將手伸到了信期的口袋裡。這次信期薦他爲尚宮令,趙何已經同意了。”
“貪財就好。”我鬆了口氣。糧食可是硬通貨,有了糧食什麼都能買到。盤算了一下,我當即道:“不送禮也就罷了,要送就要送得他膽戰心驚。”
“你是說……”
“寶馬、玉璧、金銀珠寶,都砸下去。”我堅定道,“不要怕花了血本,只要事情成了,這些東西只是暫寄在他那裡而已。”能有個貪財的尚宮令就好,這種的權力慾不至於太強,做出決策前首先考慮經濟利益。只要我砸得夠狠,他是不會出賣我的。不過砸得太狠了我也吃不消,最好能夠再取回來。
寧姜的紗幔抖動了一下,道:“我本來以爲已經很瞭解你了,沒想到你還能更卑鄙。”
“人盡其能,物盡其用。”我道,“我也不得不努力表現,免得某人中道棄我而去。”
寧姜冷哼一聲,又道:“還有一事已經查明瞭。”
“說吧。”
“上次去公子成家的那個替身,倒也不是旁人,乃是公子成的次子公孫嘉,字叔瑞。”寧姜道。
“此子是自己冒名,還是受了其父的指使?”
“這就不得而知了。”寧姜道,“不過還有個有趣的消息,趙成想立次子爲世子,將他長子平派去了遠在晉陽的別業。”
“很有意思。”我笑道,“不過暫時還是把心思用在平原君身上吧,這孩子不讓人省心。他門人衆多,要收買幾個應該不難。”
寧姜點頭稱諾,告辭而出。
我坐在書案前,突然覺得事情千頭萬緒繁雜繽紛,一時不知道該做什麼好。還好平原君要求立案的竹函也被馮實從司寇署帶回了家,就放在我案頭。看着那幾個扭曲的篆字,我決定玩一個小遊戲放鬆一下。既然平原君要我破案,不管能不能破掉,總得有點動靜。現在邯鄲警士絕大部分都派去了信都,只有臨時再招募輔警增添人手了。這個理由不錯,感謝平原君同學提供靈感。
當天晚上,我召見了小翼。小翼在市井中成長得很快,雖然也染上了一定的惡習,但是有寧姜和他姐姐小佳盯着,還算有所節制。他聽了我的計劃之後很激動,當即表示能夠找來兩百來人!
這就是前段時間邯鄲打擊淫民的成果麼?那些原本遊手好閒的良民,小部分被送去了將作所學徒,更小部分充軍,絕大部分都投入了翼軫門下成爲了職業黑社會。當然,也有不開眼的人加入了別的黑社會雛形組織,現在我要做的就是將那些社會毒瘤連根拔起。
“說說你的打算。”我對小翼道。
小翼腦中一過,堅定道:“既然夫子如此助我,我索性就將整個邯鄲納入夫子囊中。”
我微微點頭。
“陶市是新開的,好多家都在爭奪,我打算以此入手,敲山震虎,讓他們識相點。”小翼道,“同時也能獨佔陶市的利益。”
“雖然廉頗的三百警士不能回來幫你,”我皺了皺眉,“但你那兩百人可是朝堂認可的輔警!只是拍個蒼蠅,需要那麼多人麼?”
“夫子的意思是?”
“先成立個嚴密的組織,然後找實力最大的敵人下手,其他小貓魚就會主動來依附你了。”我輕輕敲了敲桌面,“這個組織要有崇高的綱領,實際的好處,嚴格的等級制度,日後你能不能列土封君成爲一方諸侯,就看今朝了!”
小翼之前聽我說的還面露思索,一聽到最後一句,整個人都開始打擺子,顫聲問道:“夫子……您是說……封君!成爲諸侯!”
“這有何難!”我不以爲意道,“昔商湯氏起於東夷,姬周氏起於西岐,都不過是五十里諸侯而王天下。你只要牢牢把握住自己的人手,先取邯鄲,再取晉陽,再次得靈壽,家財可比小國之君。然後我給你的個小城,好生經營,混個諸侯也不過是三、四十年的事。”
小翼稽首在地,哽咽道:“多謝夫子!”
“起來吧。”我虛扶一把,“你也要好生激勵手下,欲權勢者許以權勢,欲財貨者許以財貨。不過有一種力量更爲強大,你一定得找到。”
“請夫子明示!”
“忠誠。”我緩緩吐出兩字,“人的陰面可供利用驅馳,陽面卻是能夠讓他赴湯蹈火在所不辭的。所以我跟你說,綱領要崇高,好處要落在實際。”
小翼起身諂笑道:“夫子,小翼愚笨,索性就由夫子來定吧。”
“這可是給你的產業。”我不滿道。
“哪裡!我只是給夫子跑腿而已,該由夫子說了算。”小翼正色道。
“好吧,”我點了點頭,“組織的名號就由你起,綱領嘛,不妨叫做:替天行道!”
小翼側過腦袋,嘴中喃喃,道:“這四個字有氣魄!”
“所以口號裡就要說清楚:扶危濟貧,安民抗暴,大口吃肉,大碗喝酒。”
小翼臉上一滯,道:“夫子,這個……”
“要讓手下的人各取所需。”我道,“既然有了組織,規矩也要定下來,你在司寇署見過我的立法條文,就照那個樣子寫吧。”
小翼咧嘴一笑,道:“謝謝夫子指點,我決定將這個組織叫做‘義社’,以兄弟義氣結社。夫子以爲如何?”
“不錯,我還可以送你四個字,”我笑道,“義薄雲天!”
“多謝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