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鏡裡的尹伯驍是個頭髮扎得很緊,幾乎拉起頭皮的中年人。他額頭高挺,好像裝滿了智慧。鼻樑中平,沒有下凹也沒有突節,鼻翼卻有些擴張,使得鼻頭頗大,有些醜陋。眼睛的大小並沒有過多的變法,但是眼角的魚尾紋卻展現出歲月的滄桑。更別說整張臉上都用蠟做出了皮膚粗糙和微微的皺紋,簡直巧奪天工。
“精研兵法之人,必然看破生死,故而不苟言笑。”魎姒嚴肅道,“常年獨處思考,所以嘴角有些下吊,嗯……還可以修一下。”她又抹了一點跳出來的膏液,抹在我的嘴角上。
“不錯。”我對魎姒道,“這個裝能持續多久?”
“只要不洗就不會掉。”魎姒道,“不過睡前最好洗掉,否則皮膚呼吸不暢,日後就不好上妝了。”
你是不是要鬧出個卸妝水什麼的?
“教給小佳。”我道。
“小佳?噗,她可沒這個才能。”魎姒嗤笑一聲,突然又變得嚴肅起來:“主公,臣妾想留在你身邊,爲你上妝易容。”
哦?這纔是你用心擺弄了個別人掌握不了的妝術的緣故吧?
“你捨得離開越女社?”
“沒什麼捨不得的?爲了復國我已經捨棄所有的東西了!”魎姒堅定道,“之前我只以爲主公是個誇口的兩舌之士,難成大器,現在才知道臣妾是有眼無珠。臣妾想跟隨主公身邊,學習識人用人與計謀智略之學。”
我雖然喜歡聽人說實話,不過你也太過實話了。尤其是前面那段“誇口的兩舌之士”什麼的,讓人聽着並不是很舒服。
“越女社的事不要放下。”我道,“你們先留在邯鄲吧。給你五年時間,手下那四位大主都能夠獨當一面的時候,你再放手越女社的事。”
“是。”魎姒端正坐好,“這段時間裡,除了給主公上妝,還請主公許臣妾隨侍左右。”
“放肆!”小佳厲聲喝道。
魎姒毫不示弱地迎上小佳的目光,用一種不容辯駁的口吻道:“主公正當壯年,未有子息,難道留你這麼個小孩子伺候麼?”
喂喂!這話說得太露骨了一點吧!
“我天葵已至,就算要伺奉枕蓆也可以。”小佳毫不示弱道。
小佳,你怎麼也學得這麼豪邁了!
“我是越國公主,主公的長子怎麼可以是奴隸之後!”
“我家是中山國世卿,比你一個蠻國公主不知高貴多少!”
“我于越國乃夏后氏之後,奉大禹的祭祀,霸伯一方,乃華夏正朔,豈是你鮮虞狄種之國能比的!”
“無知!我中山乃出自姬姓,爲西虢國君季子白之後!想你蠻國之女,定然不知道西虢國乃文王之弟虢叔的封國,歷代國君都是周室的卿士,兼任三公!”
喂喂,炫家世是很不好的習慣,而且你們這是在爭寵麼?
我無奈地看了看小佳,她整張臉脹得通紅,帶着氣憤的紅暈,連兩腮都鼓了起來。魎姒橫眉凝視,倒算面不改色,卻像是一隻好鬥的母貓。兩人相視對抗,好像只等一個契機就撲上去將對方撕裂。
這一刻,我好像看到了蘇西坐在我身邊掩嘴偷笑的樣子。
“你們兩個,放肆了。”我淡淡道。
小佳伏倒在地,表示惶恐。魎姒直挺挺地坐着,將怒意轉移到我身上。
“魎姒,你只有作爲越女社青主和越國君纔對我有意義,不要把念頭打到我長子頭上。”我毫不客氣地對魎姒道。
魎姒身形晃了晃,倔強道:“臣妾明白了。”
“退下。”
魎姒拜了拜,頭也不回地起身推門出去。
我看了看小佳。小佳的呼吸急促起來,依舊伏在地上。
“小佳,”我柔聲道,“你和小翼到我這裡的時候還只是小孩子,轉眼工夫就已經是大姑娘了。”
“是。”
“起身吧。”我讓小佳起來,方纔道,“我讓你冠狐氏就是把你視作女兒,沒有人能動搖你在我心中的意義,你完全不必跟別人爭什麼。”
小佳的目光變得複雜起來,嘴脣嚅嚅,吐出一個“諾”字。
“早點去休息吧,別胡思亂想了。”我起身上前摸了摸小佳的腦袋,拉她站了起來。
小佳默然往門口走了兩步,突然轉身對我道:“夫子,你還在想着蘇西主母麼?”
我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我已經很久沒有夢到蘇西了,好像她真的退出了我的世界。
“快去睡覺!”我裝作不耐煩地揮了揮手,也揮去了腦中那個已經有些模糊的身影。
真的,我這才發現蘇西的面容已經開始模糊,就如同蒙着一層水氣。她非但肉身離我而去,就連魂魄都要捨棄我麼!
我靠着筵几,回憶從初見到分別時的每一個瞬間,回憶她說過的每一句話,回憶她的琴曲,回憶彼此的溫柔……在回憶之中,天色漸漸放亮,外面傳來僕役清掃的聲音,我恍然而醒,該去準備上朝了。
連瑞早早就坐在了車裡,雖然“主公”應該是最後一個出場的,但他知道自己只是表面上的“主公”,連影子都不算。我坐在副車的尊座,跟龐煖袁晗一車。前面的主車上是連瑞和徐劫,以及站在車幫上的侍從趙括趙牧。後面還有一輛車,上面並不坐人而是堆着新城君可能用到所有日常用品,上至香爐下到換用的衣裳,甚至包括打包用的食盒,一應盡有。
我隱隱中竟然有些嫉妒,哥當年上朝的時候哪有這樣的待遇!
我雖然是助攻,不過徐劫比我還晚到。誰又能說他什麼呢?都一大把年紀了!
等徐劫到了,三輛車組成的車隊緩緩駛離高冠裡,往王城駛去。小別邯鄲兩年,所有的一切都似乎沒有變,我甚至有種錯覺,在途徑的路上還能看到當年我上班時碰到的百姓。他們也絲毫沒變。對於這個時代來說,兩年時間似乎不比兩天多多少,一切漫長都是錯覺。
直到使出城門,我才發現邯鄲的確變了。不知道是哪位重臣說服了趙王,在城外動工,建立一道長郭,將王城一併包進去。按照周禮本就是內城外郭,不過自從城池越來越大之後,除了韓國使用這種的建築模式營造都城之外,沒有一個稍微大點的城市是這樣制式。這種勞民傷財又沒多大意義的工程,要是有趙雍壓着肥義管着,絕對不可能上馬。
當然我也管不了這事,誰知道這個工程之後有多少交易呢?好在趙氏一向善待百姓,從頭到尾修建了萬里長城的三分之一長度,國內卻沒有什麼怨聲就是明證。既然有人想折騰就折騰去吧。
因爲要修城郭,連帶着從邯鄲城到王城的道路也得修繕。這就極大影響了馬車的速度,連瑞幾次三番回頭看我,我懶得迴應他,默然不語。這人的性格浮躁,思維不縝,說是中人之資都過獎了。有時候他的遲鈍和不經大腦思考簡直能把我嚇出一身冷汗,十分擔心會穿幫。
我們的車隊雖然受到了影響,但是別的大臣也好不到哪裡去。何況新城君只是旁聽的命,坐在重臣們的身後,就算遲到一些也不太會引人注意。至於我們就只有更靠後了,我也是坐在了旁聽席的亞席才知道,原來朝堂上還有階。他們都是坐在階上,我們這些門客都坐在階下。難怪當年我沒看到朝堂上有多少人,原來都藏着。
坐在階下就需要仰天四十五度才能看到那些大人物,我一個個辨認着當年熟悉和不熟悉的人。在沙丘之後,趙王何拜平原君趙勝爲相,大約成了史上最年輕的相邦。李兌出任大司寇,看他那副德意志滿的模樣,他真該感謝我爲大司寇撈到了那麼大的權柄。至於那位沙丘的主角,最大的利益獲得者,他出任了自從武靈王趙雍秉政之後就沒人出任的官職——左師。
當年肅候設立三師輔佐國君,左師是最爲尊貴者。即便史書記載,也要用“左師公”這樣的敬稱。趙成的席位也十分醒目和特別,在趙王何之下一階,顯示出其高於百官的超然姿態。
趙成來得最晚,大搖大擺地朝已經坐定的趙王何長揖行禮,然後自顧自走上自己的席位,靜待左右侍從上來服侍妥當,方纔對百官道:“今日朝會,可有大事要議?”
朝堂上新老參半,總而言之還是老人更多些,位次都有不同幅度的上提。新人大多還是坐在大門附近,顯然只是遞補進來,在沙丘中並未立功。我能記得的人中,劇氏的進步最大,劇方以一介肆師進展飛速,已經做到了李兌的左位,只是不知道得了什麼官職。還有一個老得幾乎要斷氣的老人與劇方對面而坐,我似乎見過,卻又不確定。
“臣李兌有言進於大王、左師。”李兌長坐起,“如今國中犯法之徒日增,臣請大王再次充實警士人手。且爲”說罷,李兌又坐了下去。
趙成沒有接話,只聽趙何疑問道:“奉陽君自任大司寇以來,所報罪大惡極者四十有三人,處死刑者三十八,八議後改流刑者五,如此重刑之下爲何淫民日增?寡人聽說狐嬰在任時,廨中不聞笞杖之聲,而外無敢試法之徒,這不是大司寇所應該做的麼?”
我不知道李兌提請充實警士的目的何在。是真的警力不足,還是有擴張勢力的想法,或者兩者皆有可能。廉頗帶走的都是警士營精銳,留守者不是事務警吏就是老弱不堪重用者。而且如果有一支強悍的警力握在手中,起碼在邯鄲是很安全的。
警力調動可不需要虎符。
不過趙何的反應倒是讓我吃驚,兩年不見他成熟了許多,看來壓力之下人的進步會更快一些。
只是這麼駁李兌的面子,真的沒關係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