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氏家老停了停,似乎在組織材料,忽而想通了,話語便源源而出:“秦人歲歲征戰,每戰必斬萬級,秦王以是而得武名,秦人身死而不顧,何者?秦人以軍功授爵,一日不戰,則民無爵,無爵則不威。秦人慾立功,必也無日不戰,雖死不顧;此秦王與秦人共其利也。秦人輕出,車杖在後,秦人棄之不顧,一日夜而奔啓封,而四方裹糧而至,何者?賈高而糴,秦與三晉共其利,故雖無輜重,而輜重在民。韓相欲得其利,星夜至尉氏;尉氏欲得其利,不旋踵而得糧萬鍾,韓相與尉氏共其利也。尉氏糶糧而曾氏爲前驅,尉氏與曾氏共其利也。汝賈匏瓠而呂氏破財,尉氏與呂氏共其利也。汝知之否,尉氏與呂氏共其利:其欲附尉氏而入啓封,必也利尉氏;汝賒賬還錢,乃引其入啓封,尉氏之利何在哉?”
一通長篇大論說得周圍的人個個迷糊,大約只有張輒能夠大致分辨出其中虛實真假。待周圍的人叫過好後,他繼續套話道:“不償呂氏,固如尉老所言,韓相與尉氏共其利,尉氏與曾氏共其利,則猶未明也,願尉老開示!”
尉氏家老用奇怪的眼光看着張輒,道:“秦人高賈糴,韓相欲糶,其可得乎?豈非得罪於三晉也!必也他者出,利益均沾而後可。”
張輒道:“尉氏糶糧,尉氏得錢,韓相利益何得?”
尉氏家老道:“此非汝淺識者所能知也。尉氏欲得大利,必也掃囷而出糶,尉氏上下以何爲生?錢可食乎?必也糴之於韓相也。尉韓得無共其利哉?”
張輒道:“若韓相高其價而賈之,奈何?”
尉氏家老道:“此不共其利也,天下何人服其勞?”
張輒道:“尉氏不糴於韓相,另擇價低者糴,奈何?”
尉氏家老道:“尉氏欲韓相更利尉氏乎?結好韓相,尉氏之所欲也;尉氏服其勞,韓相之所欲也。所欲者同,乃共其利也。”
張輒道:“韓相與尉氏共其利,如尉老所言。尉氏與曾氏共其利,何謂也?蓋以財傭之,即共利乎?”
尉氏家老道:“此又非汝淺識所能知也。”
張輒道:“唯願尉老釋之。”
尉氏家老沉吟片刻,壓低聲音,神秘道:“此亦非如吾等所能知也。”
張輒察言觀色道:“雖然,尉老必知之。”
尉氏家老頗爲欣賞地看了張輒一眼,道:“雖不能中,亦八九矣。其中關要,其在陳筮乎!”
張輒很體貼地送上一句,道:“陳筮何爲?”
尉氏家老道:“汝當志之,曾氏與陳筮同至於韓,陳筮立於朝,曾季隱於野……”張輒當然記得,這其實是自己當初猜測的,但他對陳筮與曾季之間的關係其實是有懷疑的,遂想在這裡確認一下,打斷道:“陳曾並立朝野,相互聯繫,何以通消息?”
尉氏家老道:“四方豪傑來投,何人不可通消息。”
張輒自然知道,事情沒有那麼容易。就如信陵君,雖貴爲王子,位即君侯,門下門客衆多,要想從小城與大梁取得聯繫,也十分不易,畢竟距離橫在那裡。鄭國與尉氏之間,距離不短,自己一行,皆是門客、武卒,也走了一晚。唐叔是俠客……哦,俠客,這些四處流浪的人中,誰知道其中有些什麼人?思念至此,張輒心中釋然,想着,這些人也是一股可利用的力量,只是如何才能把他們拉到自己身邊來呢?於是他充滿敬佩地點頭道:“然也。陳曾分立朝野,奈何與尉氏共其利?”
尉氏家老道:“秦人何以託輜重於韓人,非陳筮而何人?韓相見尉氏,尉氏即見曾季,故有此輜重。汝等當知,鄭國車至,當在明日,而秦人裹糧不可三日。早一日得糧萬石,曾氏之功也,尉氏之利也。非共利而何?”
張輒思索片刻,再問道:“陳、曾來韓經年,豈秦韓謀之於年前?”
尉氏家老嘆道:“國之大事,豈庶民所得聞乎!昔鄭當天下之衝,朝晉而暮楚;韓承鄭地,豈能獨抗天下之國,必也暗通明盟,豈獨秦哉!”
張輒道:“韓者,萬乘之國也,寧屈尊於下乎?”
尉氏家老道:“方今七雄,其誰無萬乘。千乘之國如中山者,能獨活乎?縱萬乘之國如齊者,屢霸諸侯,繼絕世而存亡國,冠帶天下,有山海之固,蓋一世之雄也。六國奮勇,一朝而盡滅之,今苟延殘喘,不知命懸幾時。而況韓乎!”
張輒道:“韓於秦久有往來,又與諸晉合盟,亦與齊楚交好。八面取好,此必有高人指點。”
尉氏家老道:“何需他人,韓承鄭地,其政亦然。入境問禁,入國問俗,入門問諱,此之謂也。入鄭之境,當從鄭之俗,韓王豈能獨外。”
張輒道:“尉老見識卓然,小子敬服。”周圍的人雖然聽不大懂,但張輒在討好尉氏家老還是聽得出來的,遂一齊聲地叫好,表示敬佩,等等。弄得尉氏家老竟也奇怪地有些羞漸,笑罵道:“小崽,但得稱善,其誰知之?”
張輒住了嘴,尉氏家老似也盡了興,不再多言,找了一輛空車,跳上去坐,有幾個年輕人也圍過去,打算蹭車坐,多數人還是在原來的隊列中。張輒見周圍都是些年輕人,覺得套不出什麼來,也就在心裡沉思,對尉氏家老摸不到深淺:有時有驚人妙語,有時又狂妄自傲,不知哪個纔是他的本來面目。
過了障亭,就是一個分叉,五名門客按事先的約定,先行離開,武卒們也加快腳步,往前超行,只有呂伯一行保持着與尉氏一行相同的速度,跟隨前進。又行十里,啓封已經在望。而前隊已經帶了名著冠的人來到後隊,這人身邊的,是一名短褐。尉氏家老見到這人,立即跳下牛車,迎了上去,道:“交涉妥否?”那人道:“此秦營大夫,奉將令接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