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前面的車隊開始往前走了,尉氏家老也昂然走了,張輒低頭走在後面,旁邊的人似乎發現張輒吃了癟,看過來的眼光也有些複雜。
漸漸的,秦人所設路障出現在眼前。雖然時間不長,但秦人依然構築了比較完備的防禦:兩側延伸至視野之外的濠溝,濠溝之後是並排而列的車輛,十人執弩,十人執戟,站在車後;濠溝上鋪着木架橋,寬僅容一車通過。張輒心中暗暗稱許:秦人果然不凡。等他也踏上木橋時,竟然發現曾季立在什長的旁邊。顯然,尉氏之所以如此順利地通過,與曾季事先的溝通有關——這令張輒對曾季的觀感又有了大的轉變。
等到呂伯一行要通過時,什長伸手阻攔,張輒趕忙走出來道:“是乃吾等同行。”
什長望向曾季,曾季眼中閃過一絲詫異,似乎覺得張輒出頭十分奇怪,但還是點頭道:“同行之人,非吾鄉里,敢是外來的先生。”
什長看除了長衫外,後面還有士人和布衣,皺皺眉道:“何夾雜如此!”
曾季陪笑道:“家主敢別有他事!”
什長道:“怎麼還有他事?……”
曾季道:“留十乘何如?”
什長沉吟片刻道:“罷了,過去吧!”
結果不僅呂伯一行,連門客和武卒一行也未經任何排查就過去了。張輒的臉上傳來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看來秦人的嚴密守禦,也不是毫無破綻。
車隊繼續前進。張輒看到,前面的廣場上一羣秦人正在從車上往下擡糧筐。這應該就是曾季承諾的十乘糧吧,卸下糧筐後的空車自然迴轉,跟在車隊的最後。
張輒所在的位置其實是隊列的最後,再往後就是分成三羣的自己人,然後纔是空車。見空車一輛輛轉回,這三羣人很自然地被車輛“衝散”,於是各自就便找到近處的車伕寒喧閒話。張輒不敢動,只能悄悄看尉氏家老的臉色,裝出惴惴不安的樣子。
張輒惴惴不安的樣子被尉氏家老看在眼裡,心裡很是受用。故作姿態地冷落了一會兒,他主動找張輒問話道:“汝之家老何故不隨?”
張輒愣了愣,羞慚道:“家道中落,臣妾盡散。”
尉氏家老眼中似漏出不豫的神情,道:“爲臣之道,豈因家財而變!”
張輒連忙致敬道:“天下如尉老者幾何哉,實鳳毛麟角,難可一見!”
尉氏家老道:“尊貴之家,出無家老指引,何以成事?”
張輒聞言,立即就竿而上,道:“如得尉老訓教,小子何幸!”
尉氏家老道:“汝賈匏瓠,貸於呂氏,本自機警,某以三瓠井水爲汝洗脫,奈何終要抵償?一也。關隘之上,呂氏等爲秦所限,與汝何干,必要爲其脫困,而不得一利?若非尉氏之力,汝寧成乎?二也。如有家老在,必能免汝過矣!”
張輒聞此言,知尉氏家老對自己剛纔的情形並無懷疑,只以爲是個無見識的破落公子,在外面窮要面子,心中一鬆,臉上卻裝出一副委屈、悽苦的樣子,道:“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爲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吾正欲忠於謀,而信於友,家老以爲過矣,小子深以爲惑,願家老解釋之。”
尉氏家老道:“爾等士子但言子曰,諸子其誰?誰爲王子,誰位公侯?七十二士,誰霸諸侯?但布衣耳。”
張輒爭辯道:“孔子士子,位居司寇,大夫也;子貢貨殖,家累千金,常相魯衛。皆人傑也,豈但布衣哉!”
尉氏家老又是一聲“嗤”,道:“微子貢,孔子其誰何?惟子貢從學於孔子,真孔子之學乎?魯之朝曰,子貢賢於仲尼。蓋其謂也。”
張輒反駁道:“子貢自謂,賜之牆也及肩,窺見室家之好;夫子之牆數仞,不得其門而入,不見宗廟之美、百官之富。”
尉氏家老道:“子得其門而入乎?”
張輒趕緊低頭,道:“小子何敢。得其門者或寡矣,小子何敢!”
尉氏家老道:“室家尚不可得,而欲窺宗廟,不亦妄乎!設汝冠高冠,腰博帶,佩長劍,驅長車,出入諸侯,一言興邦,一言喪邦,依附孔子,尚有可原;上無片宇,下無尺地,而言子曰,即如曾子、顏回,人也不堪其苦矣。”
張輒哭笑不得,這位老者,引書引半句,竟也自成其理,令人難以反駁,只得長揖道:“尉老博學,小子不及。依尉老之見,當以何爲師?”
尉氏家老昂然道:“汝知楊子乎?人人不損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汝知之乎?”
張輒自然對這位百年前的魏國大家有所耳聞,這位十分注重養生的大師,經常說一些離經叛道的話,還偏偏難以反駁,很不得士子喜歡:畢竟,遊於諸侯是學習的主要目的,如果學的東西不招人待見,一開口就惹人煩,那學了有什麼用?不過,見一臉世儈尉氏家老竟然脫口而出“楊子”,還是讓人吃驚的。張輒故意沉默了一下,回道:“請尉老訓教!但聞子曰,楊氏爲我,是無君也;墨氏兼愛,是無父也。無父無君,是禽獸也。”
尉氏家老的得意爬滿了臉,道:“楊子,魏人也,以自愛教人。人人皆自愛,天下道行矣!”
張輒道:“人人自愛,豈非鬥訟橫行,交爭利也!”
尉氏家老道:“鬥訟橫行,豈自愛也?與世無爭,真自愛也!”
張輒看着這位一臉驕傲的中年人竟然說出“與世無爭”,心裡一陣無語。但他不願中斷與尉老的對話,覺得可以從尉老的口中套出很多內幕消息,於是引誘道:“尉老之言,真天音也。小子一路看來,尉老不發一言,而萬事就道,必也有其妙也。尉老其教之!”
尉氏家老得意道:“利天下者王天下,汝知之乎?吾有事,共天下以利,則籍天下之力矣,又何自爲哉!”
張輒道:“小子愚鈍,難言以道,願尉老以近事言之。方之賈糧,共何利,籍何力,而令尉老安坐如山,而諸事順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