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五子夜時分, 我在侯府後院屋頂上,見到了段暉。
他坐在屋頂上,還是一副世間傾塌而事不關己的樣子, 見着我就笑了笑, 從懷裡掏出三枚令牌扔給我, “你要的東西我給你帶來了。不過……”頓了一下, 段暉語氣間竟有些了歉意, “調倉令一直被那冰塊臉帶在身上,我實在沒辦法拿出來了。”
握着這三枚硬邦邦的令牌,我感激的看着段暉, 卻突然覺得找他來幫忙這個決定實在是不算明智,我只想着要怎麼樣爲葉大哥和蕭清安報仇, 卻從來沒有想過這樣會不會把眼前這個只想平靜一生的人拉入這場爭鬥中, 對他來說, 究竟公平不公平。
可有些事情總是讓我們來不及三思,微微嘆了一嘆, 我伸手拍了拍段暉的肩:“謝謝你段暉,這就夠了。”
段暉笑了笑,擡眼看着漫天星光,他微微閉了閉眼,“我不是在幫你, 我只是想你有了這個或許可以救葉曉, 那麼, 也算我對上一世虧欠的補償了。”他睜開眼, 笑着看着我, “小謝,我只是想自己負疚感輕一些而已, 你不必謝我,我亦是在幫自己。”
段暉的話向來都教人難懂,這次我更是不能理解他所說這些話,剛要問問清楚,他卻站起身來,衝我笑了笑,告別道:“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但願你能成功。我還有些事情,先走了。後會……”
他並沒有將“有期”兩個字說出來,只是又笑了笑,伸出手在我肩上拍了兩下,“保重。”
他語氣間頗帶了些悲涼意味兒,我聽得眼皮直跳,正要將他攔住再問一問,他卻已經轉身運起輕功飛身掠去,迅速消失在如水夜色之中。
這就是我最後一次見到段暉,他很平靜的出現,又很平靜的離開,除了回憶,再也找不到他的半分影子。
只是短短半日不到,段暉的死訊便傳了過來,那時我剛剛從金殿回到侯府,小鹿告訴了我這個消息,她說:“段暉全身被刺了三十八劍,所有穴位被帶了毒的銀針封住,他死的很難看,臉都是黑紫色的……”
我只覺得腦子一瞬空白,分明,分明幾個時辰前我們還在屋頂上說着話,可現在卻是陰陽兩隔,而段暉原本不該死的,他雖然是七煙閣少主,卻從來沒有參和這些事情,是我硬將他拉入了這場天旋地轉的陰謀中。
胸中氣血翻涌,我突然覺得呼吸都有些艱難,沒意識的後退了兩步,有人從背後將扶住,溫熱的氣流內力順着我的手臂遊走周身,氣血很快就平靜了下來。耳邊卻響起了秦飍老頭兒略帶責備的聲音,“你個傻姑娘,當真是不能安靜的等着我那大徒弟回來嗎?真是糟心!”
我張口,咳了兩聲,衝秦老頭兒笑了笑,“我會等他回來的,你儘管放心便是了。”
秦飍老頭兒也沒有再說什麼,只搖着頭嘆了兩聲,便鬆開我進屋去看蕭清安去了。
待他進了屋,我才又轉向小鹿,問她:“段暉他,現在在哪裡?”
“鬱白河畔。唐少主已經趕過去了。”小鹿看着我,目光突然變得有些複雜,語氣卻是平淡低沉,與她平日裡風風火火的樣子全然不同,“阿謠,你說,接連失去兩個至親至愛的人,該是一種什麼感覺?”
接連失去兩個最親愛的人。我想了想,嘆道:“應該是一種晴天霹靂、可能會讓人就此消沉一蹶不振的感覺罷,很痛苦,很煎熬。”
小鹿突然笑了笑,目光中流露出濃濃的憐惜和悲慼,“很痛苦,很煎熬……”她長長的睫毛撲扇了一下,突然就落下淚來,“她現在該多痛苦多煎熬啊。”
她?我有些疑惑的望着她,“小鹿,你說誰?”
小鹿擡手將臉上的淚水抹去,搖了搖頭,不大好意思的笑了笑,“剛剛看了一個話本子……”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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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八,聽說武林大會在飛雪山莊召開了,一直未曾露面的少林武當兩派終於派出了弟子去參加這場關係到江湖武林的將來的大會。
我沒有去武林大會,將蕭清安交給小鹿,我趁着秦飍老頭不注意偷偷溜出侯府,懷中揣着段暉給我的令牌,策馬北上,在所有人都不曾注意的地方,找到了幾個很重要的人。
叛出武林盟的,並非百里閣全部閣衆,在明安的兩位堂主和貢海分堂堂主因爲與蕭閣主關係非同一般,在段蘭依舉閣南下對陣蜀山傾覃宮的時候,寧千亦、曲超以及鍾白煙三位堂主發覺不對,連夜出逃,雖然三堂的弟子都留給了段蘭依,但這三位堂主卻沒有屈服。
想想也對,即便她段蘭依再怎麼有本事,可百里閣那麼多分堂主,哪裡就能所有人都會聽她的呢?
所幸逃出來的這三位與我關係還都不錯,尤其是寧千亦,當初的神經四人組,我如今想起來,都會忍不住發笑。
我見到他們時,是在帝京北面的北海旁的一個小村子裡。
據寧千亦說,當初他們三人逃出,原本是想先到帝京與蕭歸寂聯繫,沒承想一路躲逃到了帝京,卻沒有找到蕭歸寂,又因爲段蘭依派了殺手來追殺他們,他們三個才離開帝京一路向北,最終藏在這一處北海旁的小村落裡。
我最初知道他們三人沒有跟隨百里閣大衆叛出武林盟,是因爲有人送了一張信箋到了侯府,上面沒有任何署名,只是一張白紙上,寥寥幾行飛揚的小楷。與蕭歸寂的字體倒是有幾分相像,但細看之下,又不大像。
信箋說,寧千亦他們三人在北海的小村落當中。
我那會兒正愁着找不到沒有叛出武林盟且有些威望的百里閣弟子幫忙,這信箋可謂是解了燃眉之極。若要說起我爲何要找百里閣弟子,那便又要從段暉給我的三枚令牌說起了。
段暉交給我的三枚令牌,並非我們所說的“天下三令”,的確,段暉是給了我江湖乾令和兵符,但這另一枚,便就是與百里閣有着莫大關係的令牌——朱雀令。
從前與蕭歸寂在一起的時候,他曾經向我說起過這朱雀令的來歷,說當年開國皇帝還是北陵太子的時候,曾經建立過一個專司情報的組織,名字叫做“朱雀樓”,這朱雀令便就是號令朱雀樓的令箭,不過如今,早就沒了什麼朱雀樓。百年前的朱雀樓,如今只是百里閣朱雀分堂,而這枚令牌卻變成了可以統御百里閣全衆的令牌。
當初蕭歸寂將令牌交由段蘭依時,並沒有想過她會是西樓故國的人,只當她是一個託付大任的屬下。所以他交的安心,卻叫我們日後這般費盡心思,還搭進了段暉的一條命,才又將這令牌從段蘭依手中拿了回來。
我雖然是蕭歸寂的夫人,也算是百里閣的閣主夫人,但我與百里閣衆人的接觸畢竟沒有那麼多,只有當年跟着蕭歸寂回帝京成親時,在明安停留了那幾日,纔會百里閣的弟子們一起玩耍過。而如今我找到的這三個人,卻都是百里閣的堂主,與普通弟子們日夜相處住在一處,感情自然是要深的。
我一直相信,感情這個東西,比規矩命令更能叫人信服顛倒。
將令牌交給寧千亦,我拍着他的肩笑了笑,“小紅,交給你了。”
寧千亦還不知道我已經恢復了記憶,聽到我叫他“小紅”,先是笑着應了一聲,而後驚訝的盯了我半晌,最終笑得落了幾滴淚,卻是隻張着嘴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又笑了笑一下,十分認真的同他們說道:“這次的事情至關重要,拜託各位了。”
曲超和鍾白煙抱了抱拳,鄭重道:“夫人請放心,屬下等定不辱使命。”
寧千亦還在發愣,我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呢?小紅。”
寧千亦啊了一聲,擡手摸了摸自己的後腦,“曲堂主和鍾堂主都保證了的事兒,本堂主自然不會落後了。”
我點了點頭,“好,事不宜遲,請各位儘快出發。”
頓了一頓,我想起另一件事情來,他們自打來了北海之後,就沒有再遇上殺手,且送信箋到侯府究竟是哪位,這個中緣由因果,我自然是琢磨不透的,只能來問他們自己了。
寧千亦滿臉興奮的同我解釋說,他們三人在逃往北海的路上遇到了一個精通易容之術的高手,這才一路矇混過關,到了今日。
他正說着,門口突然響起幾聲敲門聲,鍾白煙鍾堂主向着門外發出了一個蒼桑的老嫗的聲音,“誰啊?”
敲門聲頓了頓,隔着門傳來一個清脆的女聲:“是我。”
我看到他們三人都舒了一口氣,鍾白煙起身去開門,寧千亦便就向我解釋道:“是凌姑娘,就是幫我們易容的人。”
他的話音還沒落下,我便就看到了那個一身青綠色羅緞裙的姑娘,目光落在她的臉上,我愣了片刻,才驚呼出聲:“你,你,你不就是……村頭二傻子麼?”
幾個月前,我與白秋倉一起奔赴帝京,曾在一個村落裡休息過一夜,之後我向那村子裡站在村頭流口水的二傻子借了一輛牛車……可現在,二傻子就笑嘻嘻的站在我面前,而且,看起來一點兒也不傻,眼中都閃着狡黠的亮光。
而剛剛寧千亦說了什麼?她是幫他們易容的人?那位精通易容之術的高手?所以說,這江湖遍地是高手啊!
二傻子笑嘻嘻的進門來,毫不客氣的在我對面坐了下來,自己動手倒了杯茶喝了,才擡眼看着我,說道:“看來多年大哥辦事挺迅速的啊,你這麼快就找過來了。”
我又是一愣,隨即反應過來,驚訝的望着她,“那信是你寫的?”
她得意的點了點頭,面上又露出些鬱悶,“扮傻子扮的時間長了,好久都沒有寫字了,哥哥教我的那些都不大熟悉了,哎,我寫的字不難看吧?”
那張信箋上的字,清秀小楷,十分養眼。我笑了笑,“不難看不難看。”
“那就好。”她說着,又倒了一杯茶,喝了兩口,擡眼看了一眼寧千亦他們三個,嘖了一聲,又轉頭來看向我,突然問道,“我……蕭侯爺和夫人還好罷?蕭歸寂還好罷?還有那位小公子也還好罷?”
我又是一怔,不知道她問這些有何用意,但還是點了點頭,“侯爺和夫人都很好。小安也很好,至於蕭歸寂……他已經去邊關好幾天了,我也不知道他現在怎麼樣。”
二傻子又嘖了一聲,皺了下眉,“去邊關了?南黎南風呢?定國將軍府呢?什麼時候輪到他去邊關了?”
我心下一驚,她這話的意思,好像是對帝國朝堂之事,至少是蕭家和國防這一部分了如指掌。我不禁警惕了起來,手指下意識的收入袖間摸到了裝有銀針的小囊,“你到底是誰?”
她啊了一聲,又爲自己倒了一杯茶,笑了笑,“忘了自我介紹了,我叫凌曉,凌是了‘會當凌絕頂’的凌,曉字跟傾覃宮葉宮主同字。不過……”頓了一頓,她掃了一眼同樣詫異的另外三人,“如果你願意的話,也可以叫我小語,我的乳名,我家裡人都這麼叫。”
我盯着她半晌,也看不出這麼個小姑娘怎麼就是個易容的高手了,也看不出她怎麼就會幫着寧千亦他們三個了,如今這天下,沒有目的而做事的人,實在是太少了,她一個姑娘,該不會閒得無聊隨意救幾個人玩吧?
頓了一頓,我又問道:“聽凌姑娘的意思,是對當今形勢很是瞭解咯,只是不知凌姑娘爲何要幫我們?”
凌曉哦了一聲,笑了笑,一字一句,擲地有聲,“保衛帝國,人人有責!”
我一愣,這個女子,不動聲色,深藏不露,絕對沒有這麼簡單。
不過現下里最要緊,的確是要調動一切可以調動的勢力挽回大局,即便眼前這個人不簡單,只要她不會危害帝國,不會再謝蕭兩家作亂,不會禍亂本來就已經亂成一鍋粥的武林江湖,都可以先放一放,任她發展。
在北海休息了一夜,第二日下午,我便趕回了帝京,而與此同時,寧千亦曲超鍾白煙三人也已經帶着朱雀令趕往了蜀山。